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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吃飽了,她出門去郁家。弟弟剛預備出門上學,看見母親,飛撲過來。

  「今日測驗公民可是?功課都溫習過了嗎?是否打算拿甲級呢?」

  母子在後座擠著坐,手握手,相依為命。曾經渴望志一是女孩,現在也接受了現實,「將來,幫媽媽開車,抬傢俱、讀文件。」

  祖琪一直沒有流淚,這時,不禁心酸。自小學回家,祖琪一個人坐書房裡,考慮下一步應該怎樣做。

  忽然大門前一陣擾攘,傭人大聲說話,腳步聲傳入屋內。

  祖琪不由得站起來去看個究竟,門口站著祖琛與學華,祖琪意外得發呆;事發後祖琪一直未通知他們,沒想到他倆會自動出現。

  學華看見有人,立刻問:「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學華怔住。

  她以為是保母,眼前的少婦又胖又壯,短髮、聲啞,這怎麼會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見,她似換了一個人。

  「你們來得正好,學華,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請留下幫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這段日子,少不了你。」連口啓都變了,她沉著鎮定。

  「傷勢怎樣?」

  祖琪輕輕答:「腦部重創,聽醫生口氣,救回來已是奇𤂌,一切要待甦醒再說。」

  「我們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倆的手,「謝謝你們回來。」語氣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滿堂在翌日清晨甦醒,醫生問他想見什麼人,他立刻說:「志一。」

  祖琪實時喚人去接志一,然後,他說:「房間漆黑,快開燈。」

  醫生「呵」地一聲,祖琪退後一步;病房內滿室陽光,是他雙眼出了問題。

  醫生馬上替他檢驗,郁滿堂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按住醫生的手,沉著地問:「可是已經沒有希望?」

  醫生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只見他雙手顫抖,隔一會兒,頹然倒下,一聲不響。

  祖琪過去,勸說:「大家還以為你會變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許,視覺神經尚未受損,仍能補救,這麼快氣餒幹什麼。」

  誰知郁滿堂大為訝異,抬起頭,對牢聲音,疑惑地問:「你是誰?」

  祖琪一怔,他語氣不似諷刺的反話。

  「我是祖琪。」

  郁滿堂更叫人詫異,他問:「祖琪是誰?」

  「志一的母親。」

  他更加吃驚,似在細細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問:「你記得彭祖琛嗎?」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學華趨前問候:「那麼,我呢?」

  他清晰地答:「學華,從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後一步,他獨獨不記得她,手術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記憶部分,呵,多麼諷刺。

  這時,志一到了,咚咚咚走進來,伏到父親身上,小手撫摸他面孔。

  郁滿堂微笑,「志一,志一。」

  醫生說:「病人需要做檢查,親友請暫時退下。」

  志一緊緊抱住父親不放。

  郁滿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這位太太,你說得對,志一需要我,我還得看著他成長。」

  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聲笑出來,抱起志一,離開病房。

  志一纏住保母問諸多問題:「爸爸怎麼會在醫院,他幾時回家,我好擔心。」

  祖琪輕輕對祖琛說:「他不認得我了。」

  祖琛勸說:「記憶慢慢會回來。」

  祖琪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記憶,忘記不妨。」

  她豁達地揚揚手。

  學華過來說:「馬經理說,郁先生希望逐一慰問受傷同事。」

  祖琪說:「你去忙吧。」

  稍後,江醫生低聲同祖琪說:「郁先生的視線證實永恆受損,同時,左手與左腿活動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點頭。

  「而且,記憶也不完整。」

  「我會接受事實。」

  「你們兩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學習。」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世上唯一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頭來,他統統忘記。世上有這樣詭秘的事。

  郁滿堂留在醫院裡,志一每天放學到病房做功課,陪他做物理治療。

  祖琪站得比較遠。可是他嗅覺靈敏,他會輕輕說:「我聞到熏衣草香味,你來了嗎?」

  祖琪答:「是,我在這裡。」

  「請坐。」

  「別客氣,我會招呼自己。」

  「可以談幾句嗎?」他聲音十分寂寥。

  「當然。」祖琪走近。

  「祖琛說:我倆已經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還說什麼?」

  「他是君子,不講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長得怎麼樣?」

  祖琪微微笑,「我是個美人。」

  郁滿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覺悶。」

  「你不相信?」祖琪說。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為人可親。」郁滿堂說。

  祖琪接上去:「但你懷疑不是美人。」

  郁側著頭,歉意地說:「美女配俊男,你又怎會嫁給我?」

  祖琪輕輕答:「你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得償所願。」

  郁滿堂發呆,失措地問:「我是那樣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著站起來,「男子以才為貌,我欣賞你的能力。」

  「美人,請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邊,他緩緩伸出雙手,撫摸祖琪的臉頰。

  半晌他說:「是,是美人兒。」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帶服侍患難中伴侶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寬宏大量。」他們笑了。

  隔一會兒他問:「我們怎樣認識?」

  「在一個舞會。」祖琪不勝唏噓。

  「我不會跳舞呀。」

  連這個都記得,就是對彭祖琪完全沒有印象。

  「你並沒有跳舞。」祖琪輕輕說。

  「後來呢?」

  「你向我求婚。」

  「再後來呢?」

  「我倆之間有點誤會,不得不分開。」

  江醫生進來,看見他倆有說有笑,有感而發:「阿郁,你真幸運,太太如此體貼。」

  祖琪汗顏,「應該的。」

  醫生說:「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氣和,靜待康復。」

  祖琪笑,「是嗎,有這樣大的功勞嗎?」

  醫生對病人說:「郁,你在生死線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身體已無礙,可回家休養,恭喜你。」

  郁滿堂不出聲,握緊雙手,表情無限蒼涼。

  醫生勸慰他:「視力雖然受損,頭腦卻一樣清晰,運籌帷幄,毫無問題。」

  郁低下頭,沮喪地說:「一片黑暗,只覺惶恐。」

  祖琪走過去,蹲著說:「請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並沒有推搪,「我會在這裡,你放心,我們都是你的眼睛。」

  郁滿堂淚盈於睫。

  馬經理敲門進來,他坐在一旁向老闆報告業務。

  醫生在一旁同祖琪說:「郁真是一條鐵漢,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亂發脾氣。」

  祖琪點點頭,「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著就很好。」

  醫生離開病房。

  一會兒學華也來了,拿著大疊文件,詳細說明,請郁滿堂簽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賣身契,生生世世,為我做牛做馬。」

  誰知郁滿堂抬起頭來說:「求之不得,何用畫押?」

  學華見他倆公然調笑,不勝訝異,唉,這樣的情形,早幾年出現,又該多好。

  但是世事就這樣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轉來了。

  郁問時間:「弟弟,放學沒有?」

  「才吃過午飯,哪有這麼早。」

  「醫生說你明日可以出院。」

  馬經理啊一聲,「那我馬上著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聽,臉馬上拉下來,「不准上班,在家遙控即夠,保不定有人扔炸彈,你們怎麼不想想。」

  馬經理低聲說:「公司已經不做網上賭博了。」

  郁滿堂問:「你管我?」

  祖琪懊惱,「是又怎樣?」

  郁滿堂一臉笑容問:「她可是雙手撐著腰像悍婦?」

  祖琪聽到立刻放下雙臂,大家都笑了。

  學華稍後見到丈夫,忍不住說:「真是異數。」

  「他們和好如初?」

  學華答:「當初,她看也不看他。」

  「這麼說,是勝過當初?」

  「他們現在深愛對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驚怕郁家從此家散人亡,卻猜不到會絕處逢生。」

  學華沉默一會兒,「老實說,我也以為祖琪會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遠走他鄉。」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為什麼留下來陪他?」

  祖琛說:「你得去問祖琪。」

  「會不會是因他失憶?他完全不記得前塵往事,兩個人反而可以從頭開始。」

  「我不知道,或許。」

  「二人都變了,她不再美麗,他不再精明,一對平凡的夫妻,比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氣。

  「阿郁懇請我們留下來。」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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