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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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亦舒 「母親,你可認識他?」 「在華人團契見過面,我們曉得他,他大約只覺我們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張公子。」 「他一個人?」 「一個人。」 「張老太太不陪著?女朋友?」 「只一個人。」 我馬上想他為什麼回來。 只聽得父親問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我只見過她兩次。」 「報章上娛樂版所說的,都是真的嗎?」媽媽問道。 「我不知道,我可沒有看過。」 「你自己的事,怎麼不知道?」爸爸問。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論斷,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錯的髒的,想也不用想。 「壽林看到沒有?壽林介不介意?」媽媽又去討好未來女婿。 我說:「壽林不看中文。」 「胡說,壽林是《新文報》總經理。」 「壽林不看娛樂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電視節目,壽林是個高貴的人。」 壽林笑說:「我即時宣佈放棄我的貴族身份。」 「看過也忘了,誰會記得隔夜報上的一段新聞?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沒有人記得。」我轉頭問編姐,「最新之新聞是什麼?」 「有人替有人償還百多萬賭債。」 「誰那麼嗜賭?」楊伯母問道。 我又問:「誰是有人?第一個『有人』是男是女?第二個『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愛煞了這種遊戲。」 大家都笑了。 活著的人總有借口找到笑的資料,這是喜劇片部部賣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掃墓。 墳場在市區,抬眼間全是高樓大廈,一點也不見蕭殺,與川梭維尼亞之時古拉伯爵出沒之墓地毫無相同之處。 我一向膽大,那時在外國唸書,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墳場,清晨大霧墜在膝頭以下的一截空間,看不見雙腳,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見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問管理員「喂,姚晶在哪裡」。太粗魯。 我買了花。 我記得她喜歡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沒有用的。我買了許多工簪,包銷整個花檔。芬芳撲鼻。 我把半邊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還可以打電話給她:「姚晶,出來吃杯咖啡,告訴我你最喜愛之電影,還有,姬斯亞的設計有什麼好處。」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傳過來:「徐小姐。」 我抬起頭,「馬先生。」 馬東生輕聲說:「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說:「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來的,這個沉寂偉大的男人。 我並不捨得放下這大束香花,把臉在柔軟的花瓣上輕輕晃動,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麼話對馬東生說。 「聽說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給女童院?」他問。 「嗯,那女孩這個月就要動小手術,款子將用來栽培她的一生。」 「謝謝你。」馬東生說,「我想安娟會滿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頷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話對她說。」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樹葉映影間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麼話要同姚晶說,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歎息,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嚇一跳,停下神來,認出是石奇的聲音。 他這個人手不停,扯著樹枝,把細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動,將樹葉抖落。這個人,無論什麼人遇見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來?」我問。 「我要來同她說話,」石奇說,「我想盡辦法同她聯絡,我找遍這座城市的靈媒,我想她快想瘋了。」 「有無成績?」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額角支撐住石碑,那種情形,看起來令人心酸。 「噓噓,」我哄他,「起來,叫人看見多是非,你不想這樣吧,」我輕輕拉起他,「過一陣子就好了,你不會一輩子如此。」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輕輕推開他。 「讓開讓開,」我說,「我快要結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說道:「誰也不屬於我。」 「要人屬於你,你先要屬於人,你肯不肯放棄自己,去屬於一個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戲,石奇,珍重前途。」我說。 石奇自草地拾起帶來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擁抱我一下,「再見朋友。」他說。 我向他眨眨眼,「我們總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說。 「我還要等人。」 「等人?在這裡等人?」 「是,我有靈感有一個人會來。」 「誰?」 我不說,我希望是張煦。他人在香港,應當來。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話還沒有說完,看到小徑上拖男帶女來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趙怡芬與趙月娥,還拖著大寶小寶。我有點慚愧,一直看低她們,不認為她們是姚晶的同類,但是親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們似忘記我是誰,並無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讓大樹擋住。 但見她們結結棍棍地鞠躬,然後獻上鮮花,拉隊走了。 「是誰?」石奇問,「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兩個姐姐。」 「什麼?她們?」石奇訝異,「真沒想到。」 石奇根本不曉得姚晶的真面目,亦無此必要。我溫和地再次向他道別。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石奇驚覺地抬抬頭。 我即時明白,他有朋友在車上等他。 是誰?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風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機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小徑盡頭已經出現一個穿鮮紅大領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瓏浮凸,用雙手插著腰,似笑非笑地看著石奇。 離遠都可以看得出那是個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陽棕皮膚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連忙趕過去,轉頭向我揮揮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轉陰,天漸漸落起雨來,我打開傘。 看看表,也到中飯時間,我想張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傘上的水珠如滿天星。 我慢慢離開,在微雨中花益髮香。 走到路邊,有人下車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張煦! 「張先生,原來你早已來了。」我驚喜。 他戴著副黑眼鏡,穿黑西裝,文質彬彬,老樣子。 「你幾時來的?」 「十點多,我看著你進去。」 「你專程等我?」 「是,有話要同你說。」 「啊」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我上他的車子,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貴、遙遠。 我們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點起一支煙,半晌不說話。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怎麼做夫妻?一塊冰似,半日不說一句話,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費勁也摸不到邊際來。 張煦終於開口了,他說:「晶去世前一日,我們也說過話。」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 我等他說下去。 「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 啊! 「我的意見是……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夫妻關係,不如分開。」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死寂一片。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坐在不遠處。 他們在打情罵俏—— 「如果你愛我,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買只墊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勢摟住她。 張煦說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著一張臉聽下去。 年輕的女郎說:「唔,人家看見了。」 「理他們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張煦說:「她哭個不停。」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閉嘴!」 罵得好。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我走過去,自口袋裡取出一百元,「去,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遲者自誤,慾火焚身。」 那男的還要出聲,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兩個人總算離去。 領班趕過來道歉。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還幫我忙。當天我飛往紐約。」 「三天之後,律師通知我,她死於心臟病。」 我問:「她是不是自殺?」 「不。」他說,「絕對不是。」 那麼她死於心碎。 「她與我結婚時,寄望太大,她是個天真的女人,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事後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認,一直不愉快。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裡,她至少有個盼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