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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餘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確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災難也好,只有籐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沖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贊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麼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與祝某爽脆地斷絕關係。」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麼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機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裡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聽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贊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異,「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後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後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兒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只是一齣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願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於除脫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與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你搬來與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讚她。「我早懷疑那濃妝校與皮草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贊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捨不得.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與孩子玩紙牌遊戲。

  才兩局,因出千,被孩子們演出局。

  船漸漸駛向市區。

  回程中雋芝杯不離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別辛苦,沛充留下照顧她。

  她同沛充說:「去,我們去找老祝,把他與他新歡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沛充一本正經答:「要吃官司的。」

  「我們太有修養太禮貌了,為什麼要尊重他的私隱他的選擇?應當打上門去洩憤。」

  「舌頭部大了你,休息吧。」

  雋芝閉上眼睛,淚水就此汩汩而下,無法休止,哭得透不過氣來,沛充過來替她擦淚。

  「所有的選擇均是錯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撫;

  「我不但為大姐傷心,我亦為自己傷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樣說。

  「不,你怎麼會明白,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我為她傷心一生。」雋芝緊閉雙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雋芝母親早逝,她不提的事,他從來不問。

  雋芝在這個時候,身子轉側,不再言語,她終於睡著了。

  沛充歎一口氣,他也覺得疲倦,於是過去躺在長沙發裡假寐。

  沒想到雋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這四個字,放她身上,當之無愧,女性感情之豐富,可見一斑,換了是兄弟,親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沒有往來的更可能漠不關心。

  比較起來,姐妹是可愛得多了。

  雋芝身子蠕動一下。

  她做夢了。

  身體悠悠然來到一個懸崖邊,抬頭一看,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藍天白雲,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張明信畫片般。

  就在懸崖邊,矗立著一座燈塔。

  雋芝轉過頭來,發覺不遠有一個小女孩正蹣跚朝她走來,她聽到自己叫她:「踢踢,這邊,這邊。」

  才一歲多兩歲的孩子咕咕笑,張開胖胖雙臂.撲到她懷中,雋芝愛憐地把臉直貼過去。

  她看仔細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這是誰?既陌生又無限親熱,雋芝無限詫異。

  小孩指指燈塔,示意上去。

  「嘩,」雋芝笑著求饒:「幾百級樓梯,我沒有力氣了。」心底卻不捨得逆這小孩的意。

  雋芝吻她一下,「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忽爾笑了,「囡囡,囡囡。」

  雋芝大樂,「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點點頭。

  「好,我們爬上燈塔去。」她把孩子轉背到背上,叫她攬緊脖子,雋芝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攀上燈塔的旋轉梯。

  走到一半,夢中角色忽然調轉,雋芝發覺背著她走的是母親大人。

  她直叫起來,「媽媽,媽媽,停停停。」

  母親滿額汗轉過頭來,臉容仍然無比娟秀,充滿笑容,

  雋芝直嚷:「讓我下來,我自己走。」

  母親說:「快到了。」

  第四章

  雋芝掙扎,一定要下來。

  易沛充在這時推醒她:「雋芝,做夢了?」

  雋芝睜開雙目,「燈塔,燈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醫生問一問,夢見燈塔代表什麼。」

  雋芝撐起來問:「什麼時候?」

  「晚飯時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難得呢。

  雋芝掠掠頭髮,忽然說,「沛充,讓我們結婚吧。」

  沛充毫不動容:「婚姻並非用來填充失意。」

  「我有什麼失意,我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青春少艾。」

  「情緒不穩之際最好什麼都不必談。」

  「一,二,三,錯失了機會可別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雋芝,我永遠支持你。」

  沛充的確是個益友,他才不會陪她瘋,這人是好丈夫,絕對做得到一柱擎天,雋芝略覺安慰。

  半夜,她問自己:誰家的孩子叫囡囡?

  記憶中沒有這個名字。

  囡囡代表誰,代表什麼.會不會是大姐的未生兒?

  第二天一早雋芝接到莫若茜的電話。

  「先講私事,雋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裝修師傅。」口氣十萬分火急。

  雋芝睡眼惺忪,「這種時候,不宜動土動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發覺浴室洗臉盆的位置竟在肚臍之下,平日為它折腰還無所謂,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臉,變成受罪,非換過一隻不可,起碼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馬上給你聯絡號碼。」

  「雋芝,孕婦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視的少數民族。」

  雋芝打個哈欠,「照統計,平均廿一個適齡婦女中,只有一位願意懷孕生子,生意人多精靈,才不會大量設計商品投資在你們身上。」

  「我去看過孕婦裝,嘩,丑不可言,式樣怪得會叫,雋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裝設計,拜託拜託,做幾件像人穿的孕婦服給我,造福人群。」

  雋芝心一動,真的,設計完之後拿到工廠托熟人縫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換衣服。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她慷慨應允。

  「雋芝,恩難見真情。」

  「你這是大喜事,誰同你共患難。」

  「雋芝,你不能想像人類科學之落後,」莫若茜隨便舉幾個例:「妊娠期幾十種毛病,都無法根治,病發原因不明,連嘔吐都不能有一隻好些的藥水來預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過,真正要命。」

  雋芝不語。

  「有些症候,光聽名稱就嚇死你,像「子癇性毒血症」,看見字樣就魂不附體。」

  「老莫,你別看那些書好不好,正常的孕婦與胎兒多。」

  「雋芝,我心理也越來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覺得丈夫無用,他只會得在旁拿腔作勢,增加壓力。」

  「噓,稍安毋燥。」

  「雋芝,你會覺得我可笑,千方百計,努力數戰,才得償所願.此刻又諸多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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