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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無往而不利。

  易沛充見雋芝得意洋洋,因說:「看情形你是跟他們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兩個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們沒完沒了。」

  單身,多痛快,無牽無掛,他倆跑到日本館子坐下,才叫了菜,鄰桌來一對年輕夫婦與兩個孩子,雋芝立即召領班換檯子。

  「雋芝。」

  「一下子他們就要尖叫摔東西,我耳膜受不了。」

  偏偏那兩個孩子不爭氣,果然就叫起來,爭個不休。

  雋芝同易沛充道:「籐條一下去,馬上收聲。」

  易沛充只有搖頭的分兒。

  「沒有籐條,沒有家教。」

  「再說下去,我的愛許有轉移。」

  雋芝笑嘻嘻,「怎麼我感覺到好像有人恐嚇我。」

  還是外國人的作風值得傚法,他們嚴格地把成年人與孩子們分隔,所各有各活動範圍,互不侵犯,舉個例,公寓房子出租時大字標明:嬰兒免問,先小人後君子,夜半號哭,擾人清夢,大忌。

  不比華人、到那裡都抱著孩童,同甘共苦,看戲、飲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減喧嘩增加氣氛。

  筱芝特別喜歡把她的寶見當現款似帶身邊,照顧不來,把保母也叫出來,人強馬壯,浩浩蕩蕩,雋芝幾次三番求饒:「把他們清清靜靜,留在家裡打個中覺豈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個家有那個家的家法。

  結帳的時候雋芝聽侍應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雋芝朝沛充投過去勝利一眼。

  沛充低聲說:「有些孩子還是可愛的。」

  雋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時候一定異於常兒,與眾不同。」

  易沛充悠然說:「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錯哩:品格正直,相貌端莊,身體健康,讀書成績夠標準,工作上亦獲讚賞,夫復何求。」

  雋芝凝視他,「但是,你快樂嗎?」

  難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時佔多數。」

  雋芝不語垂首。

  「你又有什麼心事?」

  雋芝撥開頭髮,「滿頭華髮。」

  易沛充嗤一聲笑出來,「是工作壓力嘛?待你著作滿百部慶功宴時,豈非雞皮鶴髮?」

  雋芝蹬足,「你從來不會縱容我一下。」.

  沛充摟著她,「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孩子,你吃醋,你怕他們搶掉你風光,你自己長不大,唐雋芝本身還是個孩子。」。

  雋芝不得不讚歎地說:「易老師,真沒想到你這樣瞭解我。」講的當然是反話。

  那一夜她特別累,寫了三兩行字便支撐不住,蜷縮到床上去。

  不知道寫作人的夢是否特別多,雋芝又一次夢見了亡母。

  在雋芝心目中:母親永遠年輕秀麗。

  她坐在床沿對雋芝笑呢。

  「母親。」雋芝落下淚來。

  「雋芝,我真替你高興,你終於也有後代了。」

  「我?」雋芝拾起頭來,嚇一大跳。

  「是呀,」母親聲音充滿欣喜,「你懷了孩子。」

  「不,」雋芝恐懼,「我沒有,我沒有。」

  母親似乎詫異了,「雋芝,我以為你會高興。」

  雋芝歇斯底里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錯了,你弄錯了。」

  她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鐘,才一點多。

  她顫抖著手撥電話到翠芝家,接線人卻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擋駕。

  「半夜三更,翠芝已經睡下,她累了整天.沒有要緊事,也就不必喚醒她,你說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雋芝訴苦。

  「雋芝,你應該找易沛充談。」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會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辦法。」不知恁地,幾乎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點嬉皮笑臉,阿梁亦不例外。

  雋芝何嘗不知道擾人清夢,罪該萬死,只得寂寥地說:「沒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說你找過她。」

  雋芝嗒然掛線。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與梁芳華,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雋芝是外人。

  睡不著可以聽音樂或看錄映帶,但不宜騷擾他人。

  雋芝同大姐年紀差距較大,可說的話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習慣:更加早睡。這會子做夢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悵良久,雋芝才啪地熄燈。

  結婚有結婚的好處,此刻替她擋駕的,只有電話錄音機,不是配偶。

  一早,雋芝致電銀河婦女雜誌,要求見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時間全滿,這個電話也只能講五分題,除非——」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一小時後去看婦科醫生,如果你不覺得太委曲——」

  「是我的榮幸,叫你秘書把地址給我,我到醫務所等你。」

  「好極了,雋芝,你最最通情達理,曉得體諒別人。一

  是嗎,雋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際,仍能不拘小節,遷就別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過是識時務,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這點小聰明都沒有,還出來走呢?

  雋芝打扮出門。

  醫務所裡仍然擠滿生育年齡的女性。

  雋芝十分訝異。

  她一直以為除了她兩個愚昧的姐姐外,沒有人會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說時勢不穩,生活艱難嗎?

  看到了莫若茜,雋芝打招呼擠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還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時。」

  雋芝吃驚,「浪費寶貴時間可不是您的宗教。」

  誰知莫若茜笑笑,「這是我難得的鬆弛時刻。」

  變了,整個人變了,荷爾蒙內分泌起了至大變化,影響她人生觀。

  雋芝只得問:「我沒有打擾你吧。」

  「巴不得有人陪我說說笑笑。」

  雋芝渾忘公事,她問:「這些女人,統是孕婦?」

  莫若茜笑,「不。」

  雋芝揚起一條眉毛,不?

  若茜說:「這些女性,都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可以懷孕。」

  雋芝要把這條公式好好消化,才能貫通融匯,她吃驚地說:「你的意思是.這間醫務所專治不育,而你是幸運成功例子,她們尚在輪候。」

  「大作家倒底是大作家。」若茜微笑。

  「若茜,難怪你說不是偶然。」

  「跑這間診所已有三年,吃盡鹹苦。」若茜感喟。

  「天,我還以為你春風一度,珠胎暗結。」

  莫若茜笑得眼淚都掉下來,這唐雋芝就是有這個本事。

  雋芝看到牆上掛著一張漫畫招貼,有許許多多赤裸美麗的嬰兒在一隻試管中游泳。

  雋芝立刻噤聲,她可沒有膽子問莫若茜她的胎兒是否在培養劑裡泡製出來。

  雋芝變得結結巴巴。

  「你找我有急事?」.

  「呵,噢,嗚,是,我想到題材了。」

  「我知道你不負所托。」莫若茜大樂。

  「也許你會反對。」

  「這次又是什麼妙方?」

  「虐兒妙方。」

  莫若茜又笑,「可見一定有讀者,我先忍俊不住,這分明是沒有兒女者的夢想,虐兒?虐母才真。」

  「那我明日就開始寫。」

  「你打算怎麼樣虐待他們?」

  雋芝心花怒放,「首先,會講話的時候,與大人應對,就得說YESMADAM,同母親說話,要說YESYOURMAJESTY,並且吻母親的手背。」語氣充滿憧憬。

  莫若茜仰天長歎,「雋芝,知彼知己,才能百戰百勝,你對孩童一無認識。」

  「誰說的,我從來不批評歧視我不認識的人與事。」

  「你要好好的做功課,好好搜集資料,好好研究新生命,否則,讀者會取笑你。」

  雋芝不服氣,「我對他們已有充分瞭解。」

  若茜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十分無知。」

  「喂—」雋芝抗議。

  這個時候,一位年輕太太自內室出來,忽然掩臉失聲痛哭。

  雋芝大吃一驚,其餘候診者卻投去瞭解同情目光。

  只見護士前去扶住安慰那位少婦。

  「怎麼一回事?」莫若茜忙問。

  另一位看護低聲答:「報告出來,兩邊輸卵管阻塞。」

  莫若茜卻說;「可用手術取卵作體外受孕。」口氣似專家。

  「情形複雜得多丁。」

  「不是沒有希望,我同她說去。」

  不由分說,也不管生張熱李,若茜過去一手摟住少婦,在她耳畔絮絮說起來。

  雋芝瞠目結舌,在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有這一小撮志同道合的婦女存在。

  看來要真正認識母子關係,還得在小生命尚未形成之前開始。

  本市人山人海,鬧市逼擠到互相踐踏地步,北上神州,又有十一億人口,只愁節育,不愁生育,這還是雋芝第一次知道有如此渴望孩子的婦女。

  這真的結結棍棍地打開了她的眼界。

  少婦哭聲漸停。

  若茜把她送出醫務所,回到雋芝身邊。

  看見雋芝下巴合不攏的樣子,她輕輕冷笑說:「偶然?」

  雋芝大惑不解,「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親力親為,為什麼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若茜可逮到機會了,「只因虐兒者眾。」

  雋芝正沒好氣,看護高唱:「莫若茜。」

  「輪到我了,雋芝,你也一起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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