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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般,忠實複製了扁圓面孔以及狹小雙目。

  雋芝笑得打跌。

  可惜綠燈一轉.車子轉入右街,失去他們蹤跡。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於自己照顧自己長大,臭脾氣好,刁鑽也好,甚至資質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緊、因為是照著自己的藍本而來。

  雋芝約了沛充,接到他的時候,見他手上拎著籐籃。

  「什麼玩意兒?」雋芝笑著問。

  「你的禮物。」

  啊?雋芝一時沒猜到是什麼,但心裡已經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給成年女子的禮物.件頭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襯衫口袋,用絲絨盒子裝載那種,最合理想,最受歡迎,大而無當,有什麼用。

  易沛充卻一邊上車,一邊說:「陪你寫稿,多好。」她打開了籐籃蓋。

  焦芝間到一般異味,已經皺上眉頭,果然,一隻小小的貓頭自籃子裡探出來,咪噢咪噢叫兩聲,雋芝頓時啼笑皆非。

  不錯,這是一隻名貴可愛的波斯貓,不但討七八九歲的小女孩歡心,許多大大小姐也愛把這種寵物不分場合日夜摟在懷中,但那不是唐雋芝。

  唐雋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貓狗作伴,同它們喃喃傾訴,視它們為良朋知己。

  狗,用來看門,貓,專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為止,但她絕對反對視貓狗為己出,為它們舉行生日會,把遺產留給它們這種變態行為,不,第一隻貓無論如何不可進門,以免日後失控。

  不知憑地,易沛充今日沒有發覺女友臉色已變。

  「朋友家的大貓養了五隻小貓,我一早替你訂了它。」他還興致勃勃地報告。

  雋芝忍不住冷冷說:「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別愛貓以及用銀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別笨,他笑說:「你以後不愁寂寞了。」

  雋芝驀然拉下瞼來,「我寂寞?」她啪一聲蓋上籐籃,「你不是真以為我沒有約會吧,你以為我真的沒處去,牧地方泡,你把潔身自愛視作不受歡迎?」

  易沛充呆住,雋芝對他一向嘻皮笑臉,他還沒見過她生這樣大的氣,一時手足無措,「我是一片好意。」

  「虧你講得出口,女朋友無聊到要養寵物你還不想想辦法。」

  這句話嚴重地傷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聲,推開車門,挽起籐籃,意欲離去。

  這又犯了雋芝第二個大忌,女友偶而說幾句氣頭話,耍耍小性子,對方應當哄撮幾句,小事化無,男方若偏偏吹彈得破,責欲轉頭就走,低能幼稚.日後如何相處?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個易沛充,一隻腳已經踏在車外,心念卻猛地一轉,雋芝好處何止一點點,罷罷罷,三年感情,誠屬可貴。小不忍則大亂,女友面前低聲下氣,也是很應該的,誰是誰非並不要緊,將來懷孕生於吃鹹苦的總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氣和。那一隻伸出車外的腳即時縮回,輕輕關上車門,陪個笑,輕描淡寫說:「不喜歡不要緊,我且代養幾日,待二姐回來,轉送菲菲華華。」

  見他如此成熟,不著痕跡地落了台,雋芝的氣也消了,甚至有點內疚,低聲說:「最近我壓力很大,人人都當我是老姑婆……」

  沛充當然接受解釋,「同他們說,你隨時有結婚生子的資格。」

  雋芝開動車子。

  兩人都捏著一把汗。

  雋芝想,剛才若沛充沉不住氣,後果不堪設想。

  沛充也想,那個送花客倒底是誰,是為了他雋芝才對男友諸多挑剔?

  感情進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謹慎起來。

  雋芝試探問;「你把小動物先拎回家吧,我們改天再見。」

  沛充不欲勉強,「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隻貓給破壞掉。

  為什麼硬說唐雋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遙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禮教去壓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鎖匙開了門,看進去一片潔白,鮮花靜靜散播芬芳,一切擺設數年來一個樣子,不崩不爛,筱芝曾笑道:一你家佈置,搬到我處,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裝修一次,確有實際需要:水晶燈被老大一球報銷,牆紙下角全是老三抽像派蠟筆習作,沙發套成張撕出,澄色地帶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帶全部粘呼呼,整間屋子體無完膚。

  連一隻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丟進洗衣機清潔一次,洗至褪色起絨珠。

  可怕?熱鬧呀,滿屋跑;永無寧日,轉眼一天,不必數日子。

  數千年來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價值。

  漸漸覺得了:

  也許在他人眼中,唐雋芝的確寂寞得慌,這一刻也許還不那麼明顯,再過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許真會抱著一隻肥壯的玳瑁貓,坐在搖椅中過日子,雙目永恆地看著窗外,像是期待什麼人前來探望……

  第七章

  雋芝歎一口氣。

  這自然是過慮,許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兒孫滿堂。

  有人按鈴。

  雋芝一開門,看見宇宙出版社的信差笑嘻嘻叫她一聲唐小姐。

  「我剛剛才交了稿。」

  「唐小姐,我派帖子來。」他笑著遞進一隻米白色信封。

  雋芝連忙道謝.誰,誰排場派頭十足,照足老法,不用郵寄,專人送帖?

  關上門,她忙不迭拆開信封,一看男女雙方名字,傻了眼,張大咀,傻瓜似愣住。

  署名是洪霓與區儷伶。

  短簡說:我們決定結婚,十二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三時在落陽道註冊處舉行婚禮,有空請來觀禮。

  除了情敵,任何人接到喜帖,都應替當事人高興,但是雋芝卻感到驚惶。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十個小小印第安人的兒歌,出發時明明是十個人,走著走著驀然少了一個,又少一個,又少一個,結果只剩唐雋芝孑然一個。

  她似受了騙。

  區儷伶真是高手。

  事前相信沒有人知道她同洪霓之間有特殊感情,當然,她完全沒有必要在事情肯定之前把私事告諸天下。但雋芝明明在很最近的最近,尚聽區儷伶說過,她有意獨身終老。

  忽然改變了主意。

  這樣理想的對象,又何妨大路調頭。

  雋芝剛想找人談談這件事,電話鈴驟響。

  是莫若茜,「雋芝——」她要說的肯定是同一件事。

  「你也收到帖子了。」雋芝馬上說。

  「好傢伙,不簡單,真有她的!」

  雋芝完全同意。

  莫若茜笑,「雋芝,只剩你一個人了。」

  「是,只剩我一個人。」

  「不過我們當中你最年輕,不怕不怕,迎頭趕上也就是了。」

  「我很替區女士高興。」

  「誰說不是,洪霓有藝術家的才華,卻兼備生意人理財能力,收入不菲,又懂得節蓄,在夏威夷與溫哥華都有房子,他這人思路敏捷,享受生活、嘿,打著燈籠沒處找。」

  雋芝補一句:「最主要的還是他愛她,還有,她也愛他,不然,雙方條件多優秀都不管用。」

  「而且都到了想成家的時候,雋芝,你就是還沒到那個時候。」

  「別說我,我有什麼好說。」

  「托你一件事,去選一件好禮物,我們幾個合股。」

  「老莫,」雋芝沒有心情,「送一套金幣算了。」

  莫若茜聽出弦外之吾。

  雋芝掛上電話。

  雋芝轟一聲摔進沙發裡,躺半晌.睡不著,決定下樓去附近逛逛,以免獨困斗室。

  才到停車場,聽見幼兒哭泣聲、雋芝抬起頭找聲音來源,不獲,飲泣聲益發接近,她蹲下一看、只見車子底下躺著個小孩,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爬下伸長手臂想把那小小身體拖出來、卻夠不到。

  小孩亮晶晶雙目露出懇求神色來。

  雋芝急得站起來喊救命。

  管理員應聲而來,一看,亦沒有辦法,「叫警察,叫警察。」雋芝直喊。

  管理員奔走,雋芝也顧不得身上穿著什麼在物,整個人伏地上,掏出車匙,搖晃,使之叮叮作聲,那孩子停止哭泣,注視雋芝面孔.雋芝柔聲道:「寶寶,這裡,這裡,到這邊來。」

  那孩子蠕動一下身體.爬向雋芝,小面孔上全是地上揩來的焦油.雋芝見他爬近,機不可失、伸長手臂,捉住他腰身,將他輕輕拖出。

  原來警察已經趕至,且目擊雋芝抱起這一歲大左右的嬰孩。

  那小孩似一隻貓似伏雋芝肩上,她鬆一口氣。

  女警板著面扎:「太太,你帶孩子恁地不小心!」

  雋芝怪叫起來:「這不是我的孩子,我是無辜的,我同你一樣,是個過路人。」

  女警立刻改變態度致歉,「那麼,孩子的家長呢?」

  「我可沒頭緒!」

  可是唐雋芝抱著孩子不放。

  那小小身體輕呼呼伏她肩上,有點重量,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小孩表皮有擦傷的地方。」

  「交給你處理了。」雋芝只得把孩子交還。

  剛在這個時候,一名菲律賓籍女傭心急慌忙探頭探腦找進來,女警冷笑一聲,「線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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