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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優差,男主角卻因身價六甲而失業在家。

  她出門上班時安慰他:「親愛的,不要怕悶,同老張老陳他們通通電話,交換一下心得,愛吃什麼多吃些,今晚我有應酬,十點鐘左右才回來,放心,我愛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瀟灑地揚長出門。

  他臉容憔悴,支撐著起來吩咐笨拙的家務助理辦事,不知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過,但,他懷著希望,盼一舉得男,安慰高堂。。。。。

  雋芝邊寫邊歹毒地笑得幾乎落下淚來,情緒得到適當的發洩。

  雋芝揮筆疾書。

  她在十一點鐘才回來,到臥室看他,「好嗎,別氣餒,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個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們男人必須剖腹生產,又不能餵人奶,嘖嘖嘖,怕?不用怕,手術極安全,哪個女人沒做過一兩次,不消半個月,就滿街跑,生活如常,不過醫生說你超重,產後要做做運動,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毀掉,實在划不來,呵欠,我累了,明天見,親愛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床上輾轉反側未能入睡,心中閃過一絲悔意,當初怎麼會央求醫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宮?他矛盾地落下淚來。

  雋芝抬起頭大笑。

  又要接到投訴的吧。

  但她厭倦了寫多角戀愛故事,以及獨立女性如何為名利掙扎的心路歷程。

  尾聲時,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輕英浚,剛自大學出來,朝氣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雋芝放下筆的時候已是凌晨。

  她到露台坐下,點著香煙,喝一口冰凍啤酒,忽覺肚餓,取出鵝肝醬夾吐司,大嚼一頓。

  忽間隔鄰嬰兒啼泣。

  她看看鍾數,噫,是喂夜奶的時分了。

  雋芝按熄香個,捫心自問:就這樣過一輩子嘛,寫些小品,與男朋友逛逛街,與親友的孩子胡鬧,好算一生?

  幼嬰的母親起來了,惺忪的聲音哄撮著,小東西得到安撫,哭泣漸漸平息。

  雋芝覺得眼澀,回到臥室,漱了口,倒床上,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顆心忐忑,這樣的生活,過了二十九歲,就會自瀟灑貶為無聊吧。

  再過若干年,陪她胡鬧過的孩子們都會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終於有一日,祝氏三兄弟及泣泣踢踢他們也會兒女成群,這班未來社會主人翁看見雋芝姨婆的奇異行為肯定會得向他們父母投訴:「那老女人是否有病?」

  屆時,她又找誰玩去。

  也許會有一班志同合的獨身主義者。

  不過,與他們又做些什麼,輪流話當年,學習園藝,搓牌,抑或郊遊?那還不就等於老人院生活,屆時老當益壯只有更加悲哀。

  雋芝不寒而慄。

  是鐘點工人拖拉吸塵機的嘈聲把她吵醒。

  這位仁姐頗有時下強人作風,一進門,就急急表露才華,一派天已降大任於斯人模樣,忙得如無頭蒼蠅,似亂鑽亂闖,日日氣喘喘,臉紅紅,身使重任,嗓門大,腳步重,至怕人不知她存在,虛張聲勢,擺下陣仗,像煞動畫片中的無敵超人。

  雋芝一直想告訴她:體力在廿一世紀已不值什麼,智力,才戰勝一切。

  又不想多事,因雋芝沒有多餘力氣,多麼諷刺。

  莫若茜找得她好不及時。

  「老莫,我剛寫好一個短篇小說。」雋芝笑道。

  「那你現在有空?」莫若茜怯怯試探。

  「有,什麼事?」

  「我想你陪我做檢查。」

  「沒問題,我開車來接你。」

  「焦芝,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檢查。」

  「我知道,」雋芝經描淡寫,「可是羊膜剌穿術?」

  「雋芝,你真是我的知己!」莫若茵激動不已。

  接到老莫,雋芝教訓她:「你那良人呢,你要讓他逍遙法外到幾時呢。」

  「他出差到倫敦去了。」

  雋芝為之氣結,又不敢影響老莫情緒,只得沉默。

  「雋芝,我本來想一個人上陣,可是實在受不了壓力,哭了整夜,我不是怕痛。」

  「當然不是,放心,四十五歲的婦女仍然極有可能產下完全正常的孩子,這些風險不應阻止年紀較大的婦女生兒育女。」

  「我害怕,」老莫用手掩瞼,「已經懷孕十六周,對胚胎早已產生深厚感情,如有不測,我身體心理只怕受不了。」

  「噓,噓。」

  雋芝一直握住老莫的手,進入診所,才知這個人有多慌張,老莫竟忘了帶錢,費用只得由雋芝代付。

  雋芝同護士打聽:「事後可以逛個街喝杯茶嗎?」

  看護答:「不要太累,就沒問題。」

  雋芝同老莫說:「一會兒便知道是男是女了。」

  「沒想到你這樣在行。」

  「前天才讀到這一章,抽羊水檢查其實是數染色體,人體細胞各有四十六個染色,遺傳因子符號就藏在裡邊,基本成分叫去氧核糖核酸,哎呀,多一個或少一個,都乖乖不得了。」

  「我笑不出來,雋芝。」

  「我看過一本科幻小說,書名叫遺傳密碼,原來人類所作所為,一切都受遺傳因子的控制,到時到候便如定時炸彈般發炸起來,所以,孩子頑劣或不肯讀書,千萬不要問他像誰,他就是像閣下。」

  輪到莫若茜了。

  醫生十分和藹可親,簡單地解擇手術過成,向她們展示異常染色體圖片,老莫臉色慘白,差些沒昏眩過去。

  真殘忍,雋芝想,受過這種刺激,老莫大抵不可能活至耋耄。

  『至慘是羊水抽出後還要做細胞培殖,需時約二周。這段等報告的時間才真正要老命。

  雋芝在一旁直想分散老莫注意力,「醫生,是男是女?」

  「你希望是男是女?」醫生笑吟吟反問。

  「我希望他健康快樂。」老莫終於開口。

  醫生贊曰:「講得好。」

  針刺進肚子時雋芝像是聽見輕輕撲一聲,連她都幾乎嚇得閉上眼睛。

  「也不是什麼細微毛病都檢查得出來吧,譬如說色盲—」雋芝試探問。

  醫生接口:「色盲是小事。」

  莫若茜與唐雋芝齊齊叫出來,「呵,不,色盲是大事,差太遠羅。」

  醫生也承認,「是,的確差很遠。」

  分不出水仙花與玫瑰花的顏色,世界怎麼還一樣。

  雋芝忽然之間想到自己身體健康,除出輕微近視,堪稱十全十美,心中不由得充滿感恩,真是,應當天天歡天喜地才是,還有什麼資格抱怨。

  看護扶莫若茵起來。

  「怎麼樣?」雋芝問。

  「我沒事,」老莫勉強地笑,「我現在真的需要去逛個街,喝杯茶,轉移注意力。」

  雋芝笑著陪她離開醫務所。

  老莫真有功力,嚴重超齡,卻完全正常,她只不過略為貧血。心理上稍見悸懼,背部有點作痛,腿部在晚上有痛性痙攣,還有,上衛生間方便時稍為困難,偶而會頭痛,胃灼熱,消化不夏,皮膚發癢,噁心,嘔吐,水腫,失眠,齒齦出血……算什麼?不值一哂,每位孕婦均有此經驗,誰敢大驚小怪。

  宜速速苦中作樂。

  雋芝替老莫選購好幾幅衣料做寬身衣服,又送她一副平日不大捨得添置的香奈兒珠耳環。

  喝茶時又把店裡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讓給她。

  見她露出倦容,送她回家。

  在車上,莫若茜感動的說:「雋芝,你若是男人,我就嫁你。」

  雋芝微笑,「我若是男人,我就不會如此同情女人。」

  「為什麼?」

  「男人不知女人之苦,正等於女人不知男人之苦。」

  「咄,男人有什麼苦?」

  「瞧.我說得不錯吧。」

  莫若茜納罕地說:「上古時代,男性還得男性還得冒死出外狩獵,養活全家婦孺,現在男人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裡裡明爭暗鬥而已,什麼稀奇?」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歸嗎?」雋芝提醒她。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是他的負擔。」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做那麼多?」

  「又不是他的負擔。」

  「自己動手,」莫若舀終於感慨了。

  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坐寫字樓裡明……

  「令夫不是外出狩獵未鏍嗎?

  「多勞多得,他自己的拿,我

  「那是因為你能幹。」

  「那是因為現代婦女凡事都得自己動手,」摸若茜終於感慨了,「為什麼我們要做那麼多?」

  雋芝很鎮靜的回答:「因為我們貪婪,我們什麼都想擁有。」

  莫若茜一怔,被雋芝說中要害,頓時噤聲。

  貪呀,當然要吃苦:爭取自由自主,離家獨立,就要努力工作,賺取薪酬,支付帳單,怎麼不苦。

  不甘心做普通人,要爭取名利,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得下場競技,少不免做多錯多,出盡洋相,得不償失,苦中加苦。

  有了事業沒有婚姻誠然美中不足,於是一把抓,設法兼顧,直忙亂得頭頂冒煙,少不免抱怨什麼都得親力親為,吃了大虧。

  稍微時髦些的女性動輒愛說,「我是完美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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