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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我說:「要我走,不必裝神弄鬼,只是別忘記,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給我那一半,馬上走。」

  這是我所應得的,作為他的女伴十年,才獲得零星酬勞,他不至於為難我。

  國維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樣的大衣上,順手扯過一條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剛要走,聽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麼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發出聲音,「我是否老了?」

  太詼諧了。

  一時間我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仰面笑起來,但隨即發覺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別處都有客人,無處可去。

  夜深,氣溫低,又沒開暖氣,覺得冷,揀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聽得陳國維說:「不要離開我。」

  我一怔。

  接著他說:「桂如,不要離開我。」

  桂如是鄧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應當使旁人感動,但是太遲了,她已年邁病逝,他也開始衰老萎瑣,現在給人的感覺只是可笑。我轉身。

  「海湄!」

  我開始發覺陳國維根本沒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來找你,」我說,「與你把帳算清楚,記住,明日上午,你可別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時候,他們管那種女人叫馬路天使。

  我也是,開著車在路上到處蕩。

  霧漸漸濃,停車在山頂看夜景。

  一直喜歡這山頭下的燈光燦爛,十多歲時國維帶我上來過好幾次,每次都以為他會吻我,但沒有。

  真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我把頭擱在駕駛盤上,這裡沒有人看見,恐怕可以偷偷流一會兒眼淚。

  有人輕輕彈我的車窗,這是誰,我抬起頭。

  是位年輕的警察,張望後座,張望我。

  示意我搖下車窗。

  「你一個人?」他問。

  我點點頭。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捨不得離開,我屬於黑夜,只有它才會安撫我,小心翼翼護住我傷口。

  警察先生欲語還休,終於說:「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關心人,因為他還年輕,我牽動嘴角。

  寒氣越來越甚,我發動引擎,駛車落山。

  這次把車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當有別的車子經過,車頭燈射過來,一億一萬粒水珠就閃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樣。

  他的車要是出來,一定看得見我,再善忘也會記得我的車吧,他是下過功夫來的。

  兩個小時後,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駕轉彎進酒店,車中只有一個人。

  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又過了很久,他自酒店出來,我隔著車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發覺他不是他。

  來人是酒店經理。

  「早。」他說。

  第七章

  天還沒有亮,抑或已經亮了。

  我推開小小車門,看到天邊的月亮淡淡的正準備隱去。

  「朱先生仍沒回來。」酒店經理說。

  我沒有出聲。

  「我知道很難,但是陳太太,你還是回去的好。」

  他們都關心我,這個世界不是沒有好人的。

  「我不能對老闆有什麼置評,否則飯碗堪虞,陳太太,你是聰明人,你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噗,天破曉了。

  「看你在這裡等真是難受。」他長長歎口氣。

  我把車門關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則便會化為灰燼。

  家裡聚會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戰場,女傭正在收拾。

  我回房間,床已空下來。

  傭人前來收拾殘花。

  「不,」我說,「讓它擱在那裡。」

  每間房間找國維。

  他在書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灘紫紅色跡子,不知是什麼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時正起來,溫習筆記,準備上庭。多少人說他是最好的,詭計多端,但不失大體。

  我也希望可以對他說,國維,你還沒有老,國維,差得遠呢。

  但我也已經失去柔情蜜意。

  這種情形見怪不怪,叫他也不會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懶腰,用熱水敷臉,吸煙,咳嗽。

  我說:「把房子賣掉吧。」

  「人住哪裡?」

  「再租新居。」

  「哪來錢?」

  「鄧三小姐有留給你的。」

  「起碼還要等一個月才有現款到我手中。」

  「那麼大家等。」

  他沉默。

  「在這之前,未得我同意,請勿在屋內請客。」

  他苦笑,「對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歲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別轉臉。

  竟一點影子也沒有,我比他更絕。

  「海湄,自此情況會有好轉,我答應你——」

  「街上有許許多多年輕的女孩,國維,記得嗎,我們也相遇在街上。」

  「誰說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師辯護,輾轉介紹,甫到你寫字樓門口,已碰到你。」

  他低頭猛力吸煙,「你還記得。」

  「當然。永遠記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沒有機會。」

  「還在為我辯護?」

  「我總是關懷你的。」

  「算了,國維。」

  「你成年之後,要求越來越複雜,我無法再滿足你。」

  忽然之間,他坦白起來,因為要分手,無所懼。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飾,中午的問候電話,都能使你雀躍,後來你的眼神處處提醒我,像是在說,還有呢?海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結果你終於要離開我。」

  他歎息一聲,我麻木地坐著。

  「他是誰?」國維問。

  早三日我都會喜孜孜和盤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視我。

  但今日一切已變。

  我答:「沒有人。」

  國維說:「也許,也許離開了我,你會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學,我替你補習——」

  我訝異地看著國維,他始終不肯讓我長大,他不是沒有愛過我,到此刻他還留戀於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讓我長大。

  他不懂得如何愛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凝視他。

  他有點興奮:「我終於說服你繼母撤消控訴,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說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親手把我釘死。陳國維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繼母受創,我也受創。她的傷會得好,我的傷不會痊癒。

  國維越說越得意,「海湄,當年你是那麼漂亮,一頭天然鬈發,象牙般膚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絕無誇張。我馬上站在你那邊。你,白雪,她惡後。」

  「國維,不要再說了。」

  「不,海湄,從頭到尾,你沒同我說清楚,整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證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字。」

  我不出聲。

  「十年了,還不肯對我說?」

  「沒有什麼好說的,事情很簡單。」

  「事情並不簡單。」

  「超過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來。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這十年來,你不肯把真相告訴我,我們之間的關係破敗,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國維,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覽?」

  他拉住我,「後來你對我疏遠,故意在晚上活動,也是為這個結。」

  我提高聲音,「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是你的慣技。」

  「把你的版本說出來。」

  「讓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醫生都沒用。」

  我甩開他的手。

  「也許只有完全擺脫這件事,你才可以獲得新生,我也是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離開我。」

  「不!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不再愛我,陳國維,不要再推倭。」

  「海湄,沒有這麼簡單,你知道沒有這麼簡單,歸根結底,是什麼引致我不再愛你?」

  我哈哈大笑,「那還用說,當然是我的錯,國維,賢的是你,錯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討論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觸現實。」

  「讓我去吧,反正已經太遲了,讓我去吧。」

  國維看著我,「這次我必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說出來。」

  他沒有適可而止。

  我呆著面孔。

  那時父親也是這樣,要逼我開口說話,他把我拖到書房去,指著我,問我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誰,說呀,說呀。」

  幾次三番,我對牢鏡子研究,並不覺得雙眼有什麼不對,既然生父不悅,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罵,「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變得似一個老婦,嗜蘇怨懟,責罵我已成為他每日之消遣,無此不歡。

  通常繼母都站在一角,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關己,但實際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鐘。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說,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歲開始,就想離家出走。

  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長大,自學校出來賺錢,走得有多麼遠就多麼遠。

  十二歲開始就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家。

  也夢見過母親來接我,夢總歸是夢,漸漸夢境變為母親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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