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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沒有用,已經生氣了。」 「小郭先生,你弄到機器沒有?我把線搭過來,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為兩位還沒起床。」 「廢話,快把線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過一番手腳,求真已可與小郭異地同時看一個節目。 呵,列嘉輝已經躺在醫院裡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許紅梅與一位醫生。 只聽得許紅梅說「容醫生,我已簽名,請即進行手術。」 「病人沒有異議吧?」 「誰不想恢復青春。」 「那麼,自這一刻起,我宣佈列正死亡,同時也宣佈列嘉輝再生。」 護理人員在這個時候進來把列嘉輝推出去做手術。 許紅梅靜靜坐在病房中。 隔許久許久,她才說「嘉輝,我違反了你的意願。」 她長歎一聲,「原來,我愛自己,遠勝過愛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經過那麼千辛萬苦才能結合,我一定要爭取時間,你自手術間出來,便會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麗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 第四章 時間慢慢過去,手術進行了頗長一段時間。 終於,那位容醫生出現了。 他簡單地說「手術成功了。」 許紅梅欣喜。 容醫生自負地說,「身為曼勒研究所門生,如此成績,彫蟲小技。」 求真「啊」一聲! 曼勒研究所的人! 怪不得有此手段,只是,曼勒研究所的門徒怎麼會流落在外? 只聽得那深目鷹鼻的容醫生道:「病人留院觀察,你請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嗎?」「他此刻的表面情況同手術前無異。」 看護把病人輕輕推進來。 病人已經甦醒,輕輕呻吟,「冷,痛,怎麼一回事,紅梅、紅梅在哪裡?」 他仍然是一個老人,前腦部位明顯經過切開縫合手術。 容醫生對許紅梅說:「我們已將腦下垂腺作出調校,自這一刻起,有關內分泌將大量產生青春激素,三十六小時之內,自動停止,恢復正常,恭喜你,列夫人,你的願望已經達到了。」 許紅梅喜極而泣。 求真冷眼旁觀,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從人願的事,統統都是人類一廂情願,一天到晚,只盼花好月圓。 「我願意看守在旁。」 「他還要接受一連串注射,你還是回去的好。」 「是。」許紅梅轉身走。 「列夫人。」 「啊,是!」許紅梅想起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銀行本票遞上去。 容醫生滿意地將本票放進口袋。 求真忽然在旁主觀且偏見地斥責:「敗類。」 一講出口,求真自己卻詫異了,醫生也是人,收取費用治療病人,有何不可,為何思想迂腐到以為他們應當免費救治世人? 況且,對於列氏一家來說,九位數字,十位數字,根本等閒。 是因為他來自曼勒研究所? 呵,是因為原醫生從來不收取費用。 許紅梅回到寓所去。 只見她自衣櫥中取出最華麗的紗衣,配上閃爍的寶石首飾。 「啊,」她說,「嘉輝,你將永遠擺脫輪椅,我們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悅的神情,像一個少女,在臥室中旋轉。 終於,她累了,擁著舞衣,倒在床上,甜睡著。 求真板著面孔看下去。 她自己本身也經過若干悲歡離合,生活經驗告訴她,理想生活永遠難以達到,無論當事人如何努力追求,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過八九。 許紅梅這一覺睡醒之後,應當明白。 求真以為電話鈴會響,小郭先生的意見隨時會到,但是這次他難得地緘默。 求真把卷二反轉來,繼續看另外一面。 許紅梅臉色蒼白地在醫務所中與容醫生辦交涉。 「我不明白你的手術錯在什麼地方?」 容醫生面色更差,神情沮喪,如鬥敗的公雞,同前一幕趾高氣揚、意氣風發的姿勢,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他低著頭,握著拳頭,「列夫人,我承認錯誤。」這句話說出來,對他來講,比死還痛苦,但是對許紅梅來說,完全不足以交待。 「錯在哪裡?」 容醫生喃喃道:「我以為我控制了內分泌。」 許紅梅的聲音尖起來,「你把他怎麼了,他在什麼地去讓我見他!」 「他很好,身體健康,發育正常。」 許紅梅仍不放心,「我必須立即見他。」 「我願意退還診金。」 許紅梅一掌推開容醫生,「我不知你在說些什麼,帶我去見嘉輝,快!」 「列夫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對了是不是?你拿他來做實驗白老鼠,你這個庸醫,你膽敢誇下海口,騙取我的信任。」 「列夫人,世上沒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術,他仍然生還!」 「他已變成植物。」許紅梅面色灰白。 「不!他心身完全健全。」 這時,他們身後布幕「刷」一聲拉開,一個戴著口罩的護理人員站在玻璃後一間隔離病房裡抱著名幼兒。 幼兒見到人,手舞足蹈,非常活潑開心。 許紅梅如逢雷殛,霍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容醫生。 容醫生沮喪到極點,「他的生長激素一直迅速往後退,我無法使之停止,原以為他的生命會還原,退回一組細胞去,可是三十六小時之後,它卻自動停住,列夫人,這是列嘉輝,他今年兩歲,智力正常。身體健康,活潑可愛。」 許紅梅退後兩步。 求真以為她會掩著臉尖叫起來,直至崩潰。 啊,可怕的錯誤。 時間太會同他倆開玩笑了。 不多不少他們兩人的年紀,仍然相差四十載。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裡,四十年算得什麼,億萬年說過去也已經過去,至少,現在她仍然看得見他,他也看得到她。 幼兒把胖胖雙臂伸出來,似認得許紅梅,似叫她抱。 許紅梅淒涼地笑,「這是上帝對我貪婪的懲罰。」 她的臉色轉為祥和。 容醫生意外了。 啊,她深愛他。 許紅梅接著說:「讓我帶他回家。」 「列夫人—」 許紅梅擺擺手,「命該如此。」 「列夫人,請聽我說,事情還有挽回餘地。」 許紅梅凝視容醫生。 「在曼勒研究所中,有一個人可以達到你的願望。」 「誰?」 「他姓原。」 「比你如何?」 容醫生抬起頭,想一想,歎口氣,「我之比他,好比螢火比月亮。」 求真聽到這裡,嗯地一聲。 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庸醫,也自有其可取之處。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螢火,一上來,就先派別人為螢火。 「啊!」 「你可去求他。」 「我如何接觸他?」 「我離開曼勒已有一段日子,曼勒研究所可能根本不承認我這個人存在,列夫人,我怕你要自己劃功夫。」 「我明白,」許紅梅居然微笑,「歲月悠悠,我也無事可做,大可花十年八年來尋訪這位原醫生。」 「列夫人—」 「你放心,我不會追究錯誤。」 容醫生卻不能釋然,額角仍然冒出亮晶晶冷汗來,「我將從此退出江湖。」 許紅梅不置可否,那誠是庸醫自己的事了。 她套上白袍口罩,走進隔離病房,輕輕自看護手上接過小小列嘉輝,擁在懷中,如獲至寶。 「嘉輝嘉輝,我願意一生服侍你。」 兩歲的列嘉輝依偎在許紅梅懷中,十分親熱。 求真記得這一幕,她與那孩子形影不離,她曾經抱著他到小郭偵探社。 卷二到此結束。 求真自沙發起來,走到露台,吹一吹清涼海風。 許紅梅並無食言,她親手帶大了列嘉輝。 求真問自己,你做得到嗎? 她結過兩次婚,到後期,連看到對方都覺得煩膩,故速速分手,倘若對方變回幼兒,她會尖叫一聲,把對方交給育嬰院。 門鈴響。 上門來的是琦琦。 「真相大白了。」她一進門便這樣說。 「真相不難明白,許紅梅對列嘉輝的愛意真正令人欽佩。」 琦琦笑,「這是注定的,前半生,他看她長大,後半生,她看他長大。」 「可是,他倆始終沒有一起成長。」 「很奇怪,是不是?」 「小郭怎麼說?」 琦琦答:「他正與原醫生接頭。」 「原醫生這些年到底在什麼地方?」 「他大抵在一個不受時間控制的空間。」 兩個女子坐在一起,不約而同,齊齊歎口氣。 琦琦問,「你在想什麼?」 「琦琦,兩人能夠如此深愛,不枉此生。」 琦琦也點頭。 「假使小老郭先生回到孩提時期去,你會照顧他嗎?」 琦琦掩著嘴笑,「噫,那傢伙幼時一定頑劣。」 「而且自三歲起便有強烈好奇心。」 「嘿,他家長可想而知吃盡苦頭。」 求真哈哈笑起來,「我不介意與童年小郭見面。」 琦琦一直笑。 「可以擰他臉頰,可以教他打觔斗,可以帶他去吃冰淇淋,」求真說:「為好朋友做點事是很應該的嘛。」 琦琦亦覺有趣。 求真忽然收斂笑容,「當然,那是因為小郭先生可愛,所以我們不介意愛他、愛得超越時空,一併愛上他的童年,」她停一停,「可惜世上可憎的人多,很多時候,我甚至不願同他們共處一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