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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求真又反問:「你說呢?」 「不用現在開始吧?」郭晴充滿疑惑,「我才二十六歲,再過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許越早越好?歲月過得太快,轉瞬間又一年,我該怎麼辦?」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幾時開始籌謀晚年生活?」 「說來話長,你有沒有六小時?少一分鐘都講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紀,必定有點傷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著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過一會兒,他問:「他們仍住在老宅裡?」 「不要再去騷擾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儀器,讓我這樣說,他們不會發覺有人騷擾他們。」 「小郭,你好比一隻臭蟲。」 小郭側頭想一想,「在叔公的記錄中,從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蟲。」 「你怎麼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萬倍。」 求真回憶到青年時與小郭先生爭執的情形,她有叫過他不堪的稱呼嗎?從來沒有,她一直敬佩他。 「請勿驚動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遵命」 這次,小郭拍攝回來的是電影片斷。 據小郭說,攝影機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攝列家大宅的後園。 看日影時值黃昏,列嘉輝與許紅梅正對弈,一人一步,其味無窮。 鏡頭推近,求真發覺他們玩的是一副獸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貓,貓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種兒戲,求真莞爾,正是左右不過是玩耍取樂,何必深奧無比。 只聽得列嘉輝問許紅梅:「涼不涼?」想把外套脫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護上前為她加衣。 許紅梅對列嘉輝一笑,緩緩站起來,把手臂穿進他的臂彎,「進去吧。」 「不多坐一會兒?」 「我覺得有人在偷窺我們。」 聽到這句話,求真的臉都漲紅了。 片斷中止。 郭晴說:「老太太真厲害。」搓搓手,吐吐舌頭。 「你滿意了?」 「滿意。」 卜求真也很高興。 過了兩日,她正閱讀,忽爾眼睏,輕輕倚在安樂椅上,不知不覺墮入夢鄉。 開頭睡得非常香甜,四週一片寧靜,求真甚至同自己說,就此一眠不醒,也沒有什麼遺憾。稿件已全部寫妥,擱案頭上,她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穩,毫無牽掛。 正在享受,忽見一人影冉冉入夢來,風姿綽約,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許紅梅。 許紅梅年輕貌美,穿著上一個世紀式樣的華服,笑吟吟說:「求真,難為你一直對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來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時不知是你。」 紅梅歎口氣,「求真,再見了。」 求真搶上前,「你去何處?」 正在此時,「彭」一聲響,求真自夢中驚醒,睜開雙眼,只見案頭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頓覺蹊蹺,自椅上躍起,披上外套,駕車往列宅馳去。 新管家前來開門,說:「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開,一徑闖進。 看護迎上來,「什麼事,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們在哪裡?」 「在書房——」 求真沒聽完她的話就奔過去推開書房門。 他們的確在書房裡。 一架老式錄音機正在輕輕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綿綿,哼出糾纏的字句。 許紅梅躺在長沙發上,列嘉輝蹲在她身邊。 「紅梅!」求真喚一聲。 兩個人動都不動。 看護立刻趨前去觀察。 這時,求真反而駐足不前,她緩緩伸出手,按停了錄音機,她聽到的最後一句歌詞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求真低下頭。 看護錯愕地抬起頭來,「十五分鐘前,我才服侍他們服過藥。」 求真輕輕問:「他們平和嗎?」 「你來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見許紅梅像睡著了一樣,雙手擱胸前,異常安樂;列嘉輝伏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按住許紅梅的手。 求真點點頭,他們彷彿還在對話,剎那間,動作與聲音凝住。 看護說:「我馬上去通知王律師以及陸醫生。」 求真緩緩退出。 大宅馬上騷動起來,傭人們都聚集在會客室議論紛紛。 求真覺得此處已沒有她的事,便靜靜自大門離去。 其他人竟沒有注意到她走開,這神秘的女客來了又去了,稍後律師與醫生都會問及她是誰,可是沒人能夠回答。 求真駕著小小房車,並沒有即時回家,她把車開到郊外一個懸崖。 在小路盡頭,她停好車,下車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塊極其蔥綠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燈塔,燈塔的另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這個地方,她常常來,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時候,高興之際也喜歡來看看藍天白雲碧海,只是爬到這個山坡上,頗需力氣,近年她不大來了。 今日她雖然慢慢地走,也略覺氣喘。 可是花些力氣爬上去,她會得到報酬。 終於看到那座燈塔了,求真鬆口氣。 可是,站在燈塔腳下,背著她,站在懸崖邊看海的高個子是誰? 連背影都那麼俊朗瀟灑,穿件黑色長風衣,山頂勁風吹來,衣袂飄飄,更添一股出世脫俗味道。 求真遲疑了。 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這座燈塔邊來冥思,別看那塊草地那麼大,其實只能容一個寂寞的人,一顆孤獨的心。 求真想打回頭。 她不願騷擾那高個子。 剛想轉頭,那人似聽到身後有動靜,驀然轉過頭來。 求真喜出望外,「原醫生!」 可不正是浪跡天涯,可遇不可約的原醫生。 「求真。」他的聲音永遠那麼熱情。 他過來緊緊握住求真的手。 從他頭髮凌亂的程度看來,原醫生站在懸崖邊,已經有一段時間。 他在這裡幹什麼?求真納罕。 但是原醫生卻知道她為何而來。 他一開口便說:「你已同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位道別了吧?」 求真點點頭,十分惘悵。 「時間也差不多了。」 求真無奈地說:「我總是看不破生關死劫。」 原醫生說:「人類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歎口氣,「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醫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過一會兒問:「你呢,原醫生,你神仙似人物,為何到山頂來靜思?」 原氏一呆,「你說什麼,求真,你為何那樣形容我。」 求真抬頭,看到他雙眼中充滿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傷心人,請你別再打趣我。」 「你?」求真衝口而出,「你英俊豪邁,無拘無束,才高八斗,相識遍天下,怎麼還要傷心?」 原氏連忙搖頭,「不敢當不敢當,我是一個極之憔悴的人,只不過有點奇遇而已,手術又不夠精湛。」他額角冒出汗珠來,「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經你診治之後,外型無懈可擊。」 「啊!琦琦,她有恩於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於我,不然我也不會做這種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說得真好。 「風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醫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愛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謝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來。」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個角落。 「再見,求真。」 求真轉身,一步步緩緩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輕鬆得多,風又大,在背後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費勁蹬蹬蹬就到了車子旁邊。 就像四十歲以後,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為什麼過得那麼快。 她抬頭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經籠罩下來。 求真連忙低下頭,駛走車子。 第一次看這樣顏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個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當時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見什麼都笑,笑聲一直似銀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