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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著香氣,但願它們可以幫許紅梅繼續做幾個好夢。 求真回到書房工作。 紅梅睡了頗長的一覺,醒來時,問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頭工作,笑著同她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華過此處百倍。」 「可是,」紅梅說,「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淨聽見僕人漿得筆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說:「看,我也一個人住。」 「但是你多麼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紀,做了卜求真超過六十年,自然駕輕就熟。」 紅梅說:「我希望你是我母親。」 求真聳然動容,「呵,假如我有你這麼秀麗的女兒……」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卜求真並沒有哺育過幼兒。嬰,何來這麼高大的女兒。 許紅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兒,也許你已把我逐出家門,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認真的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即使我嫁了一個你恨惡的人?」 「你還是可以帶到我家來。」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帶到此地?」 「我喜歡孩子,誰生他們不是問題。」 「可是我們又吵又髒又大吃大喝。」 「我會請傭人幫忙收拾烹飪。」 「你說說而已。」 「你以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孫孫,帶來這種小煩惱是一大樂趣。」 許紅梅笑了,「你會是個好外婆。」 「來,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開門,見是卜求真,驚喜萬分。 偷偷地說:「卜女士,你認識這位許小姐?太好了。」 「怎麼樣?」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憐,整日閒得慌,又不上學,又不做事,淨等男孩子來找。」 「追求者踏穿門檻?」 「開頭人山人海,我們疲於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後來她嫌煩,轟他們走,漸漸就不來了。」 求真好奇,「怎麼個轟法?」 「罰他們等,任他們坐在偏廳,一坐三兩個小時。」 「呵,最長記錄是多久?」 「四個多鐘頭。」 「那豈非一整天?」求真駭笑。 「到後來,回去時已日落。」管家猶有餘怖。 難怪戀愛使人老。 管家又說:「閒來就凝視書房裡兩張照片。」 「誰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無聽說列先生同老太太幾時回來?」 「他們也許決定在外國休養一個時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還有,」管家喚住她,想多講幾句,「許小姐初來,活潑可愛,可是這大半個月下來,憔悴許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連忙代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緣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閒事。 他送求真出門。 她在門外張望一下,並沒有年輕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在她家門等的異性,不不,沒有花,也沒有糖果,那時社會風氣已經大變,反正有空,等等等,閒錢卻一定要省,假使女方願意付賬,已無人會同她們爭。 第八章 從那個時候開始,求真知道女性流金歲月已經過去。 只有許紅梅她們,才試過什麼都不做,光是戀愛的好日子。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聽見電話鈴聲不住地響。 有急事! 求真連門都不關,便撲到電話前面去。 是一段錄音,「求真,小郭心臟病發,已送往市立醫院,請速前來會合,琦琦。」 糟。 求真立刻趕去醫院。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也許還能見許多次,也許連這一次面都見不到。 求真默默忍耐,長歎一聲,此類生關死劫,最平常不過,人人均須挨過。 沖了兩個紅燈,幸虧沒有遇上交通警察,求真趕到醫院。 護理人員問:「病人叫什麼?」 「姓郭,叫——」 「叫什麼?」 求真氣結,這老小郭,她的確不知道他名叫什麼。 「叫什麼?」人家已經不耐煩。 「求真,跟我來。」幸虧琦琦出現了。 求真歎一口氣,連病人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還探什麼病。 二人匆匆來到緊急病房,只能隔著玻璃與氧氣罩約莫認出那是小郭。 求真凝視那躺著的病人。 他可以是任何人,老郭、老王、老張,他們看上去全差不多。 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各有各風采姿勢,活潑的小郭、機智的小王、英俊的小張!可是現在,現在已不能識別。 求真怔怔落下淚來。 琦琦在旁輕輕說:「別擔心,他無礙,明早醫生便會替他植入人造心臟。」 「小郭先生最恨人工這人工那。」 「哦,我恐怕這次他不得不從俗呢!」 「他知道情況嗎?」 「他醒過一次,簽了字,求真,在法律上,我並非他的親人,我沒有地位。」 求真看琦琦一眼,「你會在此地陪著他?」 「稍後我也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經過這次事故,或者你們應該結婚。」 「要結早就結了,現在還結什麼。」 求真說:「名正言順呀,夫同妻,並排坐著,看上去順眼得多。」 琦琦擠出一絲幹幹的笑容,「要到他幾乎離我而去,才知道他有多重要。」 醫生在這時候出現,「病人可以見你們,不要刺激他,不要講太多話,五分鐘。」 求真連忙披上白袍戴上口罩走進病房。 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握著小郭的手。 小郭臉上氧氣罩給除掉,他能夠說話,求真沒想到他在這種關頭仍愛鬥嘴,「哭過了哎,怕失去老朋友是不是?」 求真為之氣結。 小老郭氣若游絲,「唉,在這種關頭,英雄都會氣短,何況是凡人,真想請原醫生來施展他大能力量,還我河山歲月。」 琦琦問:「要我去找他嗎?」 小郭搖頭,「第一,他很有原則,不一定肯醫我;第二,我是死硬派,凡是人生必須經歷的,我還有勇氣承擔。」 求真笑,「居然是條好漢。」 「咄!」小郭不服氣,要掙扎起來。 看護連忙進來按住他,把氧氣罩覆上,轉過身來,瞪著求真與琦琦。 她們知難而退。 人一進了醫院,就變成醫院所有。 晚風甚涼,她倆機伶憐打個冷戰。 求真渾身寒毛豎起來,忽有不祥之兆,她低下頭,只是不出聲。 那夜求真沒睡好,朦朧間一直聽到電話鈴響,睡夢中她掙扎去聽,電話剛好割斷,嗚嗚連聲,不知什麼人找她,不知有什麼事。 若干年前,一清早,也是這麼一通電話,是她兄弟掛來的,「母親不行了,速來醫院。」 她正穿衣出門,電話又到,「媽已經去世。」 外套穿了一半,求真僵在那裡,以後怎麼辦呢?表情應如何?姿勢該怎麼樣? 在電影裡,主角與配角最懂得應變,如不,導演也會幫忙,來一個淡出,跟著接第二場,一切困難已經過去。 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所有冷場也須逐一演出,真要命。 天才亮,求真就起來了。 在這一刻,她才知道寂寞是怎麼一回事。 求真撥電話給琦琦,只聽到一段錄音:「我已赴醫院,求真,多謝你關心,琦琦。」 求真看一看鐘,這正是小郭做手術的鐘點,她忽而覺得彷惶,坐立不安,終於更衣出門,到市立醫院去與琦琦會合。 「三零六病房。」 「病人在手術室,請稍候。」 求真靜靜走到會客室,剛想坐下,忽見琦琦臉色灰敗地走出來,身邊有看護陪伴。 求真耳畔嗡一聲,啊,終於發生了,她雙腳發軟,跌坐下來。 琦琦比她鎮定,「求真,你來了。」 求真看著她。 「手術失敗,他已魂歸天國。」琦琦伸手握住求真的手。 求真愣了一會兒,忽然揮舞拳頭,「那渾球,他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琦琦一直沒出聲。 求真大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叫我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真不知能承受多少次——」聲音漸低。 其他病人的家眷聽到這樣的牢騷,深有同感,不禁都哭泣起來。 看護前來,「這位老太太,我替你注射寧神劑。」 「走開。」 琦琦按住求真,「是我叫她來的。」 求真頹然屈服。 茫然地,她的記憶飛出老遠,那天,她第一次看到小郭,他抬起頭,老氣橫秋地問:「卜求真,《宇宙日報》記者卜求真?」 宛如去年的事罷了。 求真心神有點亂,時間哪裡去了,為什麼忽然之間人人都叫她老太太?她痛哭起來。 像一個不甘心離開遊樂場的孩子,求真大哭。 旁人為之惻然,只道琦琦失去了父親,求真永別了老伴。 但是求真知道她的哀傷可以克服,而琦琦將與創傷長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