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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頁     亦舒    


  「休息吧。」勖存姿說,「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個鐘頭怎麼說都足夠,平日要想盡辦法來打發時間。

  我上街逛,帶著辛普森。逛遍各店,沒有一件想買的東西,空著手回家。我請了師傅在家教我裱畫,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離開他的屋子。裱畫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師傅是一個老年人,並不見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為他缺乏金錢名譽地位,所以格外顯老。

  師傅問我還想學什麼。

  我想一想:「彈棉花。」我說。

  他笑。

  我想學刻圖章,但是我不懂書法。彈棉花在從前是非常美麗的一項工作,那種單調而韻味的音響,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陽照進鋪面,一店一屋的灰塵,無可奈何的淒艷,多像做人,毫無意義,可有可無,早受淘汰,不被懷念,可是目前還得幹下去,幹下去。

  勖存姿看著我說:「呵你這奇怪的孩子,把一張張白紙裱起來,為什麼?」

  我笑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我們豈一定要裱乾隆御覽之寶。」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獨獨看不透這一關,他確信錢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經把錢銀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買什麼,它不能買什麼,我都知道。

  我陪著他度過這段困難的時間,鎮靜得像一座山。但是當家明來到的時候,我也至為震驚。我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一顆心像懸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約瑟兄弟,」他和藹地說,「願主與你同在,以馬內利。」

  他剃了平頂頭,穿黑色長袍,一雙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許多許多,我簡直不認得他,以往的清秀聰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純樸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說。

  「請勖先生向上帝懇求他所需要的,詩篇第二十二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說。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約瑟。」家明說。

  「信上帝的人能這麼殘忍?」我忽然發怒,「耶穌本人難道不與麻瘋病人同行?你為什麼置我們不理?」

  「你們有全能的上帝,」他的聲音仍然那麼溫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還有誰呢?在地上也沒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說謊的』,姜小姐,你是個聰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麼能相信我看不見的人?」

  「『沒有看見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們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遠?你真的如此相信一雙眼睛,瞎子豈不相信光與電,日和月?」

  「家明——」我戰慄,眼淚紛紛落下。

  「只有主懷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說,「姜姊妹,讓我為你按首禱告。」

  「家明——」

  「姜姊妹,我現在叫約瑟。」他再三溫和地提醒我。

  他輕輕按著我的頭,低頭閉上眼睛,低聲開始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禱告,家明!」

  他睜開眼睛,「姜姊妹——」

  我淚流滿面,「家明,我是喜寶,我不是什麼姜姊妹,在這世界上,我們需要你,我們不需要一本活聖經,你可以幫助我們,你為什麼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靜地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麼?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來問他,「他可以為我做什麼?你要我怎麼求上帝?」

  「安靜,安靜。」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著他,苦惱地哭。

  勖存姿的聲音從我身後轉來:「喜寶,讓他回去吧。」

  我轉過頭去,看見勖存姿站我身後。我走到露台,低下頭。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說。

  「謝謝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來,「我先走一步,日後再來。」

  女傭替他開門,他離開我們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無淚。

  「隨他去,各人的選擇不一樣。」他說。

  可是宋家明,那時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鎖在書房裡。

  辛普森跟我說:「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馬球。」

  「我情願打回力球。」我伸個懶腰。

  「那麼去澳門。」辛普森說。

  「賭?」我想到那個金髮女郎,她可以輸淨邦街的地產。我不能朝她那條路子走。

  「不。」我說,「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總要做點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頭,「你知道嗎,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經完了。」

  「你還那麼年輕?」她按住我的手。

  我撥起自己的頭髮,用手撐住額角。「是嗎,但我已經不想再飛。」

  「姜小姐,你不能放棄。」

  我歎口氣。「為什麼?因為我心腸特別硬,皮特別厚,人特別潑辣?別人可以激情地自殺,我得起勁地活到八十歲?真的?」

  辛普森無言。

  「謝謝你陪我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榮譽。」她衷心地說。再由衷也還是一副英國口吻,誇張虛偽。

  我搖搖頭。

  「你可覺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著我?」我說。

  辛普森歎口氣。

  一個深夜,勖存姿跟我談話。他說:「喜寶,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反問。

  「隨便什麼地方,你還年輕……」

  「離開你?你的意思是叫我離開你?」我問。

  「是的,我的生命已將近終結,我不能看著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沒看著我。

  我很震驚,勉強地笑:「勖先生,請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頭笑兩聲,「你這話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著他。

  「林沖發配滄州,林沖娘子趕進去說:『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我攤手,「世界雖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誰來照顧我?誰擔心我的冷暖,叫我與誰說話?」

  「我總比你早去,到時你還不是一個人,不如現在早出去訓練一下獨立精神,你會習慣的。」

  「我當然會習慣,像我這種賤命,」我還在笑,嘴角發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後一步棋子才發揮出來,無謂時不想浪費,現在時間還沒到。」

  「你為什麼不肯離開?」

  我不出聲。

  「帶著我的錢,你出去活動活動,一年半載就成為名女人,我會幫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寶。你別說,我這個姓還頂值尊敬。屆時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總能挑到個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個痛快,好好地出風頭——何必跟著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挨悶氣?」

  我燃起一支煙,深深抽一口,我說:「勖先生,這種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認為她們快樂嗎?」

  「你認為你現在快樂嗎?」他說。

  「我喜歡現在這樣。」我說。

  「那麼多皮裘晚服與珠寶都心焦。嫦娥應悔偷靈藥。」

  「我喜歡穿大襯衫與牛仔褲。」我說。

  「為什麼?」他問。

  「開頭的時候,為了錢,為了安全,為了野心;到後來,為了恥辱,為了恨,為了報復;到現在,勖先生,請不要笑我,現在是為了愛。我愛你。」我說。

  他一震,沒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愛任何人,也沒有人愛我。我不對任何人負責,也沒有人對我負過責任。我不屬任何人,也沒有人屬於我。可是現在我知道我應該留在什麼地方。」

  「你是可憐我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勖先生再過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爭著扶你?」

  「為什麼你不走出去讓許多二十來歲的男孩子來扶你?」

  「我看穿了他們,每一個。」我乏味地說,「我怎麼知道他們要我的心還是要我的錢?做一個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畫,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試完又試,卻沒人買,侍殘了舊了,五折拋售還有困難。我情願做一幅畫,你勖先生看中我,買下來,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來,「死了再說,我活一天算一天,哪裡擔心得這麼多!你死了再說!」我急躁起來。

  「你的脾氣一點兒也不改。」他微笑。

  「很難改。」我又坐下來,「連勖存姿都容忍我,別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說:「我也看不到有什麼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這樣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溫和地說:「別替我擔心。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無益。」

  「可是你老關在家中……」他擔心得猶如慈母一樣。

  「他會來敲門,你放心。」我說,「該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喜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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