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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亦舒 我把頭埋進柔軟的枕頭。 我睡著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聲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衝進房來。「呵老天,謝謝上帝,終於看見你了,姜小姐,你怎麼可以叫我這樣擔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沒有再喝酒吧?」她溫和地說。 「沒有。」 「起床吃點東西。」她說,「來。」拿著睡袍等我。 在飯桌上我看到大學裡寄來的信,他們詢問我何以不到學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來。」辛普森說。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報紙問。 「他說要出院?誰敢攔阻他?」辛普森笑。 她與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彷彿只剩下她。 我說:「明天是復活節,這只戒指送給你。」我把小盒子推給她。 她早已收慣禮物,但一慣客氣著,「我已經收了你這麼多東西,真是——」很靦腆。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說,「應該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長了看看,「太美了。」鑽石在陽光下閃爍著。 我拎著茶杯走到長窗,陽光和煦。 「學校打電話來問你,為什麼缺課。」辛普森說。 「不上課就缺課,有什麼好問的,把人當小學生似的。」我轉頭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說:「姜小姐,你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簡單地說。 夜裡我坐著喝酒,看電視,電視節目差得可以,怕得買電影回來看,買套「飄」的拷貝準能消磨時間。 我們看到一半有人按門鈴。 辛普森吩咐下去,「這麼夜了,你看看是誰,別亂放閒人進來。」 女傭去開門,半晌來回話:「是一個女人,找勖先生。」 我問:「找勖先生,是中國還是英國人?」 「是歐陸人,金髮,年輕的。」女傭答,「但很髒。」 我看看辛普森。 「讓我去跟她說話。」她站起來走向門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過去。 辛普森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金髮女郎,灰綠而大的眼睛,臉色很壞,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辛普森問:「你找誰?」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來,你明天來吧。」 「我可否進來跟他家人說一句話?」 「你是勖先生的什麼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說。 「他的秘書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棄。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進來坐一會兒?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說:「我們都不認識你。」 我說:「讓她進來。」 辛普森猶疑一下,終於打開門讓她進來。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我知道她是什麼人,她也知道我是什麼人。 「請坐。」我說,「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肚子餓,沒有錢。」她說,「給我錢,我馬上走。」 「你先吃一頓再說。」我說,「錢一會兒給你。」 「謝謝。」她低聲說。 女傭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嚥地吃下去,喝紅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飽了,臉色也比較好看。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比我長三兩年。 我問:「他給你的錢花到哪裡去了?」 「賭。」她答。 「賭掉那麼多?」我問。 「一半。輸起來是很容易的。」她說,「不信試試看。」 「還有一半呢?」 「被男人騙了。」她說。 「可是勖存姿對女人一向闊綽。」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國,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輸光了?」 「是。」她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 「我很寂寞,沒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來。」她說,「閒了便開始賭。」 「你是什麼地方人?」 「奧國。我母親還有點貴族血統,後來家道中落,可是也還過得不錯。」 「你認識勖存姿的時候,你在做什麼?」我問道。 「我是巴黎大學美術系學生。」 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時間的鏡子。 「你見過他的家人?」我問。 「沒有。」她搖搖頭,「一個也沒有。」 「後來……你輟了學?」 「是。我有那麼多錢,當時想,唸書有什麼用?」她並不見得悔恨,聲調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勖先生對我很好。」 「你為什麼離開他?」我說。 「他離開我。有一日他說『你去吧,我不能再來見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難,不妨來找我。』我在蘇蓮士拍賣行裡知道他住在這裡。」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五十鎊?」她試探地問。 我真是為她落淚。我進書房,打開抽屜,取了一疊鈔票出來,塞在她手裡。 「謝謝,謝謝。」 她喜不自禁。 我溫和他說:「去洗個頭,買件新衣裳。」 「是是,我現在就去,」她說,「謝謝你。」 「如果我還在此地,你儘管來找我。」 「謝謝。」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綠色的眼睛裡閃著媚態,她是一個美女,雖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關上門。 辛普森太太看著我,我攤攤手。 「真是墮落。」她批評。 我問:「如果我不賭不嫖,乖乖地過日子,你想咱們兩人能否過一輩子?」 辛普森笑說:「我與你?十輩子也花不完這些錢,免得你擔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寫了給你,你還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賣出手去脫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這麼多女人當中,他最喜歡我,我是「同類型」中最得寵的。 勖存姿回來,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坐在輪椅上。 我問:「為什麼坐輪椅?」聲音裡帶著恐懼。 「因為我不想走路。」他說。 我鬆下一口氣。 「家明呢?」我問。 「他走了。」勖存姿沒有轉過臉。 「走了?」我反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他離開了勖家。」 「什麼?」我追問,「離開勖家,到什麼地方去發展?」家明向我提過這件事,我以為他早忘卻了。 勖存姿抬起頭,他很困惑他說:「家明,他進了神學院,他要當神父。」 我手中正捧著一隻花瓶,聞言一驚,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說:「什麼?做和尚?」 勖存姿問:「為什麼?我跟他說:『家明,聰慧走失。不是你的錯,上天入地,我總得把她找回來。』但是他說:『不,勖先生,你永遠也找不到她,她尋到快樂,她不會回來。』我以為他悲傷過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難過,也是有的,誰知他下足決心要去,可不肯再回來了。」 我失措,就這樣去了? 「可是我說家明,你這樣撒手走了,我的事業交給誰呢?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我呆呆地問。 他說:「勖先生,你如果不放棄地下的財寶,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 我一陣昏厥,連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說:「我的家支離破碎,喜寶,我要你回劍橋,把所有的功課都趕出來,你來承繼我的事業。」 我退後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聰恕,還有聰憩,至少聰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幫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幹的人材多著,不必一定要親人出來主持大事。」 「你不會明白,只有至親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頭,「你並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頭,「你相信我?」 「你還算是我親人。」他的聲音低下去。 「別擔心,勖先生,你身體還是很好,」我說,「支持下去。誰家沒有一點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會兒。「有你在我身邊,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並不能做什麼。」我說,「只會使你生氣。」 「你應該生氣,」他說,「一個老頭子不解溫柔的愛。」 我凝視他,以前他口口聲聲說他是老頭了,我只覺得他在說笑話,現在他說他老,確有那種感覺。 他咳嗽一聲,「至今我不知道有沒有毀了你。」 「毀了我?」我說,「沒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沒遇見你,我連學費都交不出來,事情不可能更壞了。」 「但是你現在並沒有畢業。」 「畢業?我有這麼多錢,還要文憑做什麼?」我問。 「錢與文憑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錢的人讀不到文憑。」 「何必做無謂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畢業的。」 我不肯再搭這個話題。 他說:「聰憩想見你,你說怎麼樣?」 「我?我無所謂,她為什麼要見我?」為什麼是聰憩? 「她要與你講講話。」他說,「現在聰慧與家明都離開了,她對你的敵意減輕,也許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