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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不會。」我說,「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著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著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制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麼樣?」我笑著起床。 「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鹹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麼?」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說。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說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麼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宋家明說。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鹹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覺得藍天白雲,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我說。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鹹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剎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恁吊,也並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後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鹹密頓道別。 鹹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宋家明與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不要。」我說。 我們就這麼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只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裡面,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麼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麼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他笑道,「有沒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他說,「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麼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里,她在那裡自殺,上帝,為什麼? 我想到幼時,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如果縐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我們連熨斗都買不起。 我想到幼時開派對,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居然贏得無限艷羨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著我長大,並沒有離開過我。 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她如何一個大耳刮把父親打出去——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以便能夠買只洋娃娃給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我們之間的苦苦掙扎。 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他們願意,因為我長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 我的老媽,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也沒有一封書信,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可惜我並不。 回憶是片斷的,沒有太多的感情,我們太狼狽,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後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乾淨流產。我成為她的負累。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後我到英國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沒有人愛她。 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後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 而鹹密頓,他做了些什麼,他自身明白。我沒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從現在開始,在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淨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個冷顫。 一個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著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說:我要忘掉姜詠麗這三個字。 回到劍橋我病了。 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額角燒得發燙,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洩。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勖存姿回蘇黎世。他的鮮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對病人並沒有幫助。 我一直覺得口渴,時常看見家明。 我問:「聰慧呢?」不知為什麼要問起聰慧。 「她一個在這裡悶,回香港去了。改遺囑那天來倫敦。」 「遺囑?」我急間,「誰的遺囑?」 「勖先生要改遺囑——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家明說。 「不,勖先生為什麼要改遺囑?」我慌忙地說,「他又不會死,他不會死。」我掙扎著要起床,「我跟他去說。」 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我號陶大哭起來,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護士道:「好了,她終於哭了,對她有好處。」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夢又見了許多信,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 然後我覺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頰上在耳根,我睜開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輕男人的體嗅,撫摸他的頭髮,卻是家明。 「我是誰?」家明問,「想清楚再說,別叫錯名字。」他把臉埋在我枕頭邊。 「家明。」我沒帶一絲驚異。 「是我。」他說。 「家明,你怎麼了?」我問,「你怎麼?」 「沒什麼。」他把頭枕在我胸前。 我說:「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我很好,我什麼事也沒有,真的,家明,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 他彷彿沒聽到我的話,他輕輕地說:「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你願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認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我們一起逃走……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並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不,勖存姿不會。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我又能愛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飯?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學?是否要聽他重複自老闆處得回來的嚕囌氣?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 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家明,謝謝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從來沒有關禁過我,我怎麼逃走呢?」我輕輕地說。 「他終於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歎息。「你對他那麼忠心。」 「不不,家明,我對他忠心,是因為我尚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輕輕地說。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臉。「謝謝你,家明,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你放心。」 「如果我擔心這個,我不會把話說出來。」他沮喪地。 「家明——」 「別說話,別說話——」 他留在我床邊直到天亮。我出賣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賣我,我也出賣別人。罪人們出賣罪人,沒有犯罪的感覺。 勖存姿從赫爾辛基回倫敦來見他的親人,開「遺囑大會。」 我沒有參加。我身體已經復元,我去上學了。放學已是近六點。他們在夏惠吃飯,我也沒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與熱牛奶,眼睛看著電視。 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他說:「你上哪兒去了?」 「上學。」我說。 「為什麼不來聽聽你名下現在有多少財產?」他問。 「沒有興趣。我已經夠錢用了。」我答。 「他們很失望,他們以為你急於想知道。」勖存姿說。 我笑笑:「我有多少錢,關他們什麼事,或許你私底下已給了我整個王國——他們又怎麼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來。辛普森遞上白蘭地。我過去吻他的臉,談了一會兒,他走了。 他走之後沒多久,聰慧與家明雙雙來見我,我們一起喝咖啡。 聰慧勝利地說:「爹爹什麼也沒分給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