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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我說:「遲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誰又會跟誰待一輩子。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嗨,你一定要走嗎?」他還是要問。

  「當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說。

  「你叫不到計程車的。」他警告我。

  「別擔心。」我微笑。

  我推開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內叫住我。

  「噓——」

  「我如何再見你?」他追問,「你還會不會到紅獅酒館去?」聲音很焦急。

  「再見。」我轉頭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嗎?」他還是那麼大聲。

  「再不關上窗,你當心著涼。」我跟他說。

  我急步走過草地,到大堂門房處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這就是有司機的好處。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個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丹尼斯阮。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可以為我做什麼?是什麼他有而我沒有的?他還可以為我為做些什麼服務?我實在不懂得。啊原諒我如此現實。

  司機把我載回家,辛普森太太來開門。她不敢問我去了什麼地方,我逕自上樓,心中舒暢,適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氣蕩然無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開出來,只要形勢比人強的時候我是永遠不爭的。

  我把自己浸到熱水中洗一個浴,然後睡覺。

  一整夜做夢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麼?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過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陽升起來,我還是要應付新的一日。

  一切靜止了七天。

  然後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電話,說他隔兩個星期會來看我。那時剛剛過完聖誕。他在什麼地方過節?香港?倫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說:「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寵說錯一句話,便罰她坐三個禮拜的冷宮。這個世界,白癡才說錢沒用。

  我才不介意聰恕問:「你怎麼選擇這種生活?」

  什麼生活?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麼選擇?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請個大學博士回來,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哪裡都一樣,天下烏鴉一樣黑。聰恕是那種窮人沒麵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媽的翻版男性瑪麗安東奈,可惜聰恕永遠沒有機會上斷頭台。

  晚上我看電視,他們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幾時高興過,整天看斬頭。英國人真野蠻。她母親安褒琳被她爹斬的頭,因為安褒琳不肯離婚。她堂妹蘇格蘭的瑪麗又掉了頭。表妹珍格萊又照樣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惡夢時一定時常見到一大堆無頭鬼跑來跑去。)

  我喜歡珍格萊。如果你到國家博物館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萊貴女面臨劊子手的一大幅油畫,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圖畫給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萊死那年才二十多歲,而且她長得美,我實在不明白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把另一個女人放在斷頭台上,也許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世。

  我看電視可以看整夜,邊喝白酒邊看,有一天我會變兩百五十磅,得找兩個人把我抬著走。

  我伸個懶腰。最好是八人大轎,只有正式迸門,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資格坐八人轎。

  我上床睡覺,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擋。

  我睡覺怕冷,從來沒有開窗的習慣,連房門都關得緊緊的,以電毯裹身,而且非常驚覺。即使服安眠藥還是不能一覺到天亮。

  這是第六感覺,半夜裡我忽然覺得不對勁,渾身寒毛豎立,我睜開眼睛。但是我沒有動,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這種新聞在報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經太多。我希望枕頭底下有一把槍。

  我不敢動,不敢聲張。

  他想怎麼樣?我的冷汗滿滿一額頭,他是怎麼進來的?這間屋子有最好的防盜設備,一隻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鐘響,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三十秒鐘像一個世紀那麼長,老實說,我害怕得瘋了。他忽然掉過頭,向我床邊走過來,我忍不住自床上躍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裡忽然十分的平靜。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掙扎,他比我還害怕。我不要幫助他殺死我。我平靜躺在床上。

  那人輕輕地說:「是我。」

  我沒聽出來,仍然看著他。

  他把手鬆開,我沒有叫。

  「是我——小寶。」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脈緩緩流通,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是他。

  我們鋪了紅地毯侍候他他不來,這樣子重門深鎖地偷進來,這是為什麼?為了表示只要有錢,便可以為所欲為?

  「我嚇怕了你?」勖存姿輕聲問。

  我點點頭。

  房間裡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輪廓。

  他按亮了我床頭的一盞燈。燈上的老式水晶垂飾在牆頂上反映出虹彩的顏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點四十五分。

  他為什麼在這種時間出現?

  他開始解釋:「飛機既然到了,我想來看看你。」

  在早上三點四十五分,像一個賊似的。

  我自床上起來,披上晨樓。我問道:「喝咖啡?」

  「不,我就這樣坐著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樣坐著,提醒我第一次見的時候,咱們坐在他石澳家園子裡談天的情況。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沒有生氣。

  我說:「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時候很漂亮。」他忽然說。

  我有點兒高興。「醒的時候不漂亮?」

  「兩樣。」他說,「醒的時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現在不大肯說話了。」他歎口氣。

  「是嗎?」我反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

  當然,尤其經過上次,為什麼我還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隻洋囡囡,就讓他得到一隻洋囡囡,我為什麼要多嘴。

  「這是我的錯。」他平靜地說,「我使你靜默。原諒我。」

  我詫異,抬起頭來。

  「請你再與我說話,我喜歡聽你說話。」他的聲音內幾乎帶點懇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內心世界是奇妙的。一個年紀這麼大,這麼有地位財產的男人,居然情緒如此變幻多端。

  「好的,我與你說話。」我開始,「你乘什麼班次飛機到倫敦的?」

  「我乘自己的噴射機,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曉得他有錢,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這種地步。在這一秒鐘內我決定了一件事,我必須抓緊機會,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遺囑內出現,哪怕屆時我已是六十歲的老太婆,錢還是錢。

  我略略探身向前。「劍橋有私人機場?」

  「怎麼沒有?」他微笑。

  「然後你偷偷地用鎖匙打開大門,偷偷地提著皮鞋上樓,偷偷地看我睡覺?」我問,「就是如此?」

  「我沒有脫皮鞋。」他讓我看他腳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輕輕地一步步緩緩走進來,地毯厚,你沒聽見。」

  「為什麼在這種時分?」我問。

  「想看看你有沒有在家睡覺,想看看你房中有沒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誠實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額頭上,他聽起來倒像是妒忌的一個理想情人。可是我沒有忘記他如何隔四個月才見我第一面,如何為我一句話而馬上離開,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興,所以趕了來看我,對我說這種話,一切都不過隨他高興,因為他是勖存姿。

  「當然,」他說下去,「即使你留人過夜,我也相信你不會把他留在此地。」

  我說:「也許我經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這裡睡。」

  「所以,這永遠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忠實?」我問。

  「不相信。」他搖搖頭,「不可能。」

  「為什麼不?」我問。

  「歷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這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讚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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