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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心扉,清潔女工也不上來了,母親辭去工作,在家睡懶覺,她更瘦更憔悴。我們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家裡很基本的用品如洗髮水都快用光,能夠到這樣窘的地步,我覺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蓮娜睡醒,百般無聊,在看電視新聞,問守丹:「穿衣服到哪裡去?」 「超級市場臨時工,我與同學去賺外塊。」 「不准去!」 「我已經沒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見你打工,你什麼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輪不到你憂柴憂米。」 守丹只得訕訕立一旁。 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守丹一怔,誰,誰會在這個時候上門來?她們家早已沒有親友。 招蓮娜到門孔一張望,納悶道:「他怎麼會來?」 門一開,守丹也奇,他怎麼會來。 那人正是羅倫斯洛。 守丹瞪著他。 而羅倫斯洛卻想:破舊的公寓裡居然會有這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堪稱陋室明娟。 招蓮娜說:「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書告訴我,你一整天都要開會,親自上門去呢,又沒有這個資格。」 洛君自顧自坐下來,也沒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給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說:「蓮娜,我老闆要請你吃飯。」 招蓮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說:「啊,事情有轉機了。」 羅倫斯洛又說:「是請你們母女。」 招蓮娜說:「關守丹什麼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蓮娜看著女兒,守丹點點頭。 羅倫斯洛取出一隻信封,放在一邊,「買兩件衣裳。」 招蓮娜見他慷慨,打蛇隨棍上,「我們需要的,不止兩行頭。」 羅倫斯洛笑了。 守丹靠著牆,看著母親向不相干的男人敲竹槓,內心淒惶,曾幾何時,她向親兄弟求助,尚且汗顏,今日,已經練得老皮老肉。 羅倫斯洛從來不敢小窺女人,連忙掏出皮夾子,傾其所有,再加一句,「將來,別忘了在下。」 招蓮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樓,實在忍不住,問他:「你是怎麼認得家母的?」 羅倫斯笑笑,「我們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實。 「啊,後來呢?」 「後來我轉職,跟了現在的老闆。」羅倫斯很坦白,「我追求過你母親,雙方覺得沒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對招蓮娜,算是不錯。 「你沒有與她發展下去,可是因為她有一個女兒?」 「不,也不因為她是寡婦,我倆都窮,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結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這樣透徹,真是好事,非常難得,守丹笑了,羅倫斯洛不是沒有優點的。 「這些日子,你母親真過得很慘,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希望你原諒她。」 守丹又笑。 羅倫斯洛也有一個問題:「守丹,是你特別愛笑,抑或我特別可笑?」 「不關你事。」守丹連忙收斂笑意,「我愛笑。」 羅倫斯歎口氣,「笑我也不要緊,我越來越似個小丑。」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認為你是個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認真,「一點不假。」 招蓮娜依然沒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運了,付什麼鬼房租,這幢爛公寓,愛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親讓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蓮娜似笑非笑地看著女兒,「上回那件晚裝有什麼不妥?錢,我有別的用途。」 守丹即時臉紅,她為自己的天真汗顏,誰說過那筆錢她有資格分一份? 她出過什麼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虧只是母親,要是在別人跟前出這種丑,真是不堪設想。 梁守丹沉著起來。 赴約那夜,招蓮娜渾身粉紅色,打扮得十分年輕,守丹穿黑色,頓時像大了幾歲。 招蓮娜心情好,拉著守丹往鏡前站。「像不像兩姐妹?」 守丹沒吭聲。 她五官一點都不像母親,身材也高許多。 「車子來了,快,快,現在還不是遲到的時候。」 守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襤褸,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親的跟班,無所謂。 「心扉,幸虧見於新生的時候,都在學校裡,穿著制服,我根本沒有像樣的外出服,想深一層,我根本沒有像樣的一個家,或是任何東西。」 「守丹,你覺得你這個人很像樣,已經足夠,你的朋友,心扉。」 招蓮娜一個勁兒催,「你頭髮還沒梳好,鬢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見的不是你。」 上車子的時候,慢條斯理,又矜持起來。 來接她們的仍然是羅倫斯洛,他當然知道招蓮娜的脾氣,他向守丹笑,誰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著舊衣服。 招蓮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滿以為她們又要到那幢大廈的閣樓去,但這次,車子越駛越遠,到了山之巔。 那所洋房,蹲在山頂,猶如鷹巢。 守丹仰起頭,看到一條迂迥的私家路。 母親說了她心中要說的話:「阿洛,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會如此享福,又有人會那樣吃苦。」 羅倫斯洛這人好不有趣,忽然說出一句成語:「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守丹別轉面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靨反映在車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覺得羞愧,低下了頭。 第三章 車子緩緩停下來。 一下車,就有一陣雷雨風撲上來,招蓮娜連忙伸手去按頭髮。 守丹梳著一條馬尾巴,一無所懼,任由勁風撲面。 招蓮娜似笑非笑同洛君說:「你今夜不用迴避?」 羅倫斯很有自信:「老闆談生意時,總讓我坐一旁。」 這次守丹想笑而沒笑。 這次守丹覺得悲哀。 做傍友就是做傍友,也是一種營生,但何必為主人賞一個笑臉而雀躍如此,奴性太重了。 他的老闆可能沒叫他那麼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他自發自願。 更加叫人難堪。 「心扉,是什麼叫一個人變得那麼卑下呢?他為何不少吃一點少穿一點,搬到較小的地方去住?」 「守丹,他沒看到自己可悲的樣子,或是,他不願意看見,人們的眼睛有時最會欺騙自己,他們永遠只看到他們要看的東西。」 大門打開了,寬敞的大理石大堂並沒有像電影佈景那樣垂著大水晶燈。 守丹看不到燈光來源,天花板上沒有頂燈,光線不知從何而來,柔和地灑遍地板,連招蓮娜臉上那刻板濃妝都變得輕軟,效果奇佳。 陳設非常簡單,同金壁輝煌扯不上關係,招蓮娜詫異道:「奇怪,沙發椅子全不配對,何故?」 羅倫斯洛答:「這是最新的名家設計,每種只做一件,全部手工。」 招蓮娜慨歎:「錢作怪。」 「噓。」 於是大家都噤聲。 守丹好奇,主人家為什麼還不出來迎接? 守丹認得那名管家先生,看樣子倒是蠻辛苦的,需來回地跑,一個人理好幾頭家。 只見他同羅倫斯洛說:「侯先生就回來。」 這個時候,守丹才知道,洛某的老闆,姓侯。 管家這時向守丹點點頭,守丹也禮貌地向他笑笑,那管家有點受寵若驚。 洛某問:「趕得及回來嗎?」 管家答:「還未到八點半,侯先生說回得來便一定回來。」 招蓮娜問:「他自什麼地方回來?」 管家答:「紐約。」 守丹沒想到那麼遠,有點意外。 正在這時候,管家如一隻獵犬似豎起耳朵,「到了。」 守丹什麼都沒聽到,那管家已匆匆迎出去。 這些時候,守丹一直站著,雙手結在背後,看牆上掛的幾幅版畫。 她認得是畢加索的和平鴿與鬥牛圖。 有人進來了。 羅倫斯洛「霍」一聲筆挺站起,畢恭畢敬,猶如朝見皇上,就差沒半跪在地。守丹不禁輕輕搖頭。 只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匆匆入內,管家亦步亦趨尾隨身後。 守丹沒想到侯老闆那麼年輕,她滿以為他有五六十歲,可是眼前出現的人只有三十餘。 他有點憔悴有點倦,示意羅倫斯洛上前聽令,他在他耳畔吩咐幾句,匆匆朝招蓮娜頜首,接著抬頭張望,似在找人,一眼看到守丹,腳步停留一下,隨即上樓去了。 羅倫斯洛便對她們母女說:「他上去更衣,略作梳洗,請你們稍等。」 招蓮娜心甘情願,喃喃道:「沒想到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 羅倫斯洛有點不安。 守丹把各人動靜都一一細心看在眼內。 「心扉,人生百態,真正奇怪,各有不同,百看不厭。我想,人之所以醜態畢露,乃是因為慾望無窮,有所企圖,無意中露出貪婪之相,垂涎三尺,不惜代價,都要達到目的,好不醜陋。」 不一會兒,管家來請客人入座。 那位侯先生,坐在長桌的主人席。 羅倫斯洛介紹道:「侯書苓先生,招昭明女士,粱守丹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