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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方有賀收購蝴蝶?

  蝴蝶的新老闆是方有賀?

  芳好愕住。

  李童說:「葉小姐你身體己完全康復了吧。」

  他們的事,好像每個員工都十分關心。

  芳好意外得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有賀成公司,還要蝴蝶做什麼?

  分明因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別人手上。

  啊,這一番心意不易解釋。

  「葉小姐,我還有下一站,武士橋那邊有一家店……」

  芳好說:「你趕快去工作,這裡由我付賬。」

  他臨走說:「多謝葉小姐給我機會。」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雙腿滿街跑,多謝你的飛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後,芳好一個人坐在茶座裡,直至天黑。

  那年輕人說得對,春天已經來了,天氣回暖,情侶雙雙對對開始出現,氣氛完全不同。

  回到公寓,芳好撥一個電話給亮佳。

  林泳洋來聽電話,一時沒認出芳好聲音,只說:「請等等」,可是電光石火之間,他衝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嗎?」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只聽得亮佳啪啪啪趕著跑來的聲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婦,小心。」

  亮佳接過電話,吸進一口氣,「芳好,你在什麼地方?還不回來!」

  芳好笑嘻嘻,「你倆正在享受家庭樂?」

  「芳好,我懷著男胎。」

  芳好有點失望,「也好,可以幫手擔擔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經聽說了。」

  「這足以叫你感動。」芳好不出聲。

  「他把遊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籌現款,而是因為沒有時間耍樂,現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時。」

  「啊,想必是要補回以前浪擲的歲月。」

  「整個人都變了,他現在有足份精神寄托。」

  芳好不出聲。

  「我們各人都好,喂,你也該回來了,球鞋也已經踏遍歐洲諸橋。」

  芳好輕輕說:「何時歸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節左右回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芳好掛上電話。

  林泳洋說:「快抄下來電顯示上號碼。」

  亮佳打過去問,十分訝異,「是一間青年會。」

  泳洋微笑,「葉芳好是永恆的大學生。」

  亮佳說:「你別把芳好的消息傳出去。」

  「我剛想告訴方有賀,芳好有電話來。」

  「不,免得一有變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說得對。」

  「最近他很吃了點苦,大家得好好體諒他。」

  「真沒想到他對葉芳好那樣真心。」

  「蝴蝶也沒有辜負他,已經替他賺錢。」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裡?」

  「房子已經賣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時睡在公司裡。」

  「原來方有賀那樣能吃苦。」

  大家都嘖嘖稱奇。

  春節,他們在葉家團聚過年。

  葉太太左邊肩膀關節酸痛,這是俗稱五十肩,到了年紀,一定有類此惱人的小毛病,穿衣脫衣都得叫人服侍。

  他們在一起打牌。

  忽然葉太太說:「不玩了。」

  有成連忙哄撮,「我們去逛年宵。」

  「這芳好算是怎樣?過年也不回家。」

  「她選擇避年。」

  「她是懲罰我。」

  「沒有的事。」

  「亮佳,打電話叫她回來,初三不見人,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大女兒。」

  大家都笑。

  「沒人相信我?喲,我左肩痛得快掉下來。」

  亮佳連忙服侍她吃止痛藥。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女傭去開門。

  只見有人拎著行李進屋。

  葉太太呆視門口,「這是誰?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燈下,「媽,正是我。」

  「芳好!」

  大家歡呼,一擁而上。

  芳好回來了,身上運動服穿得有點髒,頭髮長長,梳條馬尾,不施脂粉。

  眾人立刻茶水侍候。

  結好笑說:「遲三天回來,媽說沒生過你。」

  「噓——」

  芳好只是陪笑,叫亮佳走近,聽她的胎動。

  那邊有成偷偷走進書房打電話。

  「有賀,芳好回來了。」

  「……」

  「喂,有賀,聽見沒有?」

  方有賀正在案頭看文件,一聽兄弟這樣報告,感慨萬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發酸。

  「我們在葉家,你可要馬上來?」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長途電話。」

  有成頓足,「你輕重不分。」

  「百多名員工的薪酬你說重不重?」

  「難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來了,他又躊躇,像一個演員害怕上檯面對觀眾。

  「有成,我心中有數,勿替我擔心,芳好剛乘畢長途飛機,先讓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專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掛上電話。

  再回到客廳,已經不見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樓上休息。」

  結好追問:「通知有賀沒有?」

  「他說待芳好休息。」

  結好呆半晌:「這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說謝謝,對不起,我愛你。」

  「對」 ,結好點頭,「流血不流淚。」

  「也許有賀需要準備一下才出現。」

  「他不是那種浪漫成性,專講氣氛的人嗎,我還以為他一知芳好回來,會立刻趕到,不顧一切,闖進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說:「我也以為他會那樣做。」

  「這人真變幻莫測。」

  「這個多月是他轉折點,昨日,我發覺他手上有厚繭,原來他在公司毫無架子,落手落腳,什麼都做。」

  「去,到公司去與他談談。」

  有成點頭。

  在蝴蝶他見到有賀如火如荼般勤工,與下屬商議大計,吩咐秘書取來最新樣版。

  看到有成,他問:「你有話說?」

  「沒什麼,我來看看你。」

  「有成,進公司來幫我。」

  有成機靈地搖搖頭,「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記得嗎,小時候母親逼我背唐詩,我會躲到書桌底痛哭,沒有出息也有好處,家人對我毫無期望,我大可舒適生活。」

  有賀說:「沒想到你立刻關上大門。」

  「大哥,你這叫工作?統共沒有上下班時間,有人說你半夜三點半回公司來盯著電腦看。」

  有賀抬起頭,「是嗎,他們那樣讚美我?」

  「那時芳好也想妹妹當她助手,結好不願幫姐姐,原因也與我相同,我們是一對:一隻豆莢裡的兩顆豆。」

  有賀輕輕說:「有成,從前,我的世界,不會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這句話好不熟悉,讓我想一想,對,聖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個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裡……」

  有賀說下去:「我從不看見別人。」

  「不,你眼中還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講了。」

  「你說你說。」

  「接手蝴蝶後,才知道有個責任,戰戰兢兢,不敢造次,與同事熟稔了,覺得對他們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顧,壓力甚大。」

  「她們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在做些什麼。」

  有賀說:「原來世界比我一個人大許多。」

  這時,有同事送毛毯及運動衫樣版進來。

  有成好奇問:「這是什麼?」

  「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張毯子及五千套衣褲給宣明會。」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不過代她管理蝴蝶,也繼續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煩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過期近視眼鏡,標明度數,捐到第三世界,由這幢大廈延伸到鄰座,結果整條街部把無用的眼鏡送到蝴蝶來。」

  「怪不得她私人時間越來越少。」

  「而我一度竟誤會葉芳好是極度自我中心的一個人。」

  「她的確有點孤芳自賞。」

  「她費事解釋而已。」

  有成問:「幾時去見她?」

  「待我準備好。」

  有成不客氣,「過兩天她又走了,你可怎麼辦?」

  有賀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麼地方都不去。」

  「有人會發現她追求她娶她為妻,屆時你後悔一生。」

  有賀吃一驚,跳起來,「你這張烏鴉嘴!」

  「趕快行動。」

  「她不是那樣的人。」

  有成嗤一聲笑,離開了大哥的辦公室。

  他好奇,走到鄰室去探視,只見葉芳好辦公室一切如舊,盆栽植物欣欣向榮,桌上一塵不染,古典音樂輕輕播出,側耳一聽,原來是費城交響樂隊演奏黃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時愛聽的音樂。

  有成搖搖頭。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

  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心內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方有賀假裝葉芳好就在鄰室,她不過出外開會,隨時會得回來。

  那一邊,芳好在房裡熟睡,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摩挲她面孔。

  她睜開雙眼,原來是結好躺在她身邊。

  芳好微笑,結好永遠如此愛嬌。

  她問:「有餡沒有?人家亮佳就快生養。」

  「亮佳最爭氣。」

  「你別落後於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嬰兒,喜歡到極點,打心裡鍾情出來,但是又怕生命無常,責任驚人。」

  「想得那麼多,人類都要絕種了。」

  兩姐妹,頭碰頭,說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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