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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要不要看醫生?」 「我沒事。」 「自己當心。」他已經仁至義盡,聳聳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二十一章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不止身體回來,記憶也回來。 納爾遜本來已將我的胡思亂想完全洗淨,使我成為一個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從前溫柔馴服,有興趣走到廚房去,連丈夫都覺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輩子的。 家人都發覺我變好了。 剛剛在這個時候,因為一盒糖果,喚回從前的我。 我震驚地呆坐。 五十年就這麼過去了,物是人非,在他們那裡,我不知如何著手尋找母親,現在回來,我又不知該如何重新適應。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經歷這麼痛苦的考驗。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經抽得繃繃緊,痛苦得透不過氣來。 然而經過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學會沉下氣來,咬緊牙關死忍。 必須見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問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車?」 「它是輛慢車。」丈夫笑。 「我只不過到母親家去。」 「小心駕駛,」 「多謝關心。」 孩子們還在床上,我輕輕撫摸他們額上的接收器,不過似一粒血紅的痣,但願他們的思想永遠不會被截收。 妹妹醒了,輕輕叫我。 我順口叫一聲愛梅,立刻怵然而驚,住口不語。 隨即拍妹妹的手背,囑她繼續休息。 我出門去看母親。 她在園子裡休息,人造草坪如張綠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襯托得她更加寂寞。 「媽媽。」我走過去。 「你果然來了。」她有份驚喜。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才是愛梅呢。 「怎麼會有空?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以後都會很空,我會時常來探望你。」 母親十分意外,「你?」 「該有一個轉變,」我歉意的說:「想多陪你。」 「進來坐,慢慢說。」 她的手也已經老了,手背上有黃斑,指甲上有直紋坑,一切部表明她是個老婦,皮膚亦在腕處打轉。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聲:「媽媽。」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像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聽。」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歎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不,我要聽。」 「怕你煩得像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彷彿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歎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搾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像誰?」 「像聖母馬利亞。」 「像不像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像不像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像。」 「像不像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像?」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彿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我蹣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亮。 「媽媽,」她吃驚,「你怎麼一身泥斑,怎麼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聲說。 「哎呀,讓我幫你。」她扶著我。 踢乙一動,捧起她的臉,她雙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視我的腦海,閱讀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兒,我還來得及愛她關注她,奠錯過這個機會,要抓緊妹妹,趁還來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簾外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