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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旅舍主人衷誠的歡迎我們。 別看旅舍外表朦蔽,這裡有最香濃的龍蝦湯、最甜美的香擯酒、最完善的遊戲設備。 我們三個人什麼也沒做,有時泛舟湖中,瞇著眼睛,我躺老方腿上,愛梅躺在我手臂上,人疊人就過一個下午。魚絲不住抖動,分明有魚上鉤,但我們不去睬它。 愛梅獲得極度安全感,似只小動物般熟睡,呼嚕呼嚕。 我說:「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說:「幸虧你曾陪過她。」 這就是樂觀與悲觀之分別。 「她永遠不會忘記你,」方說:「將來她情緒低落之時,你會成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確記得我。」 母親曾無數次提及這位無名女士,視她如神明及偶像。 「愛梅懂事的時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訴她!」 「不。」 「我該怎麼說?」 我沉默。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兒,那意思是說,沒有人來得及把真相告訴她。 方中信沒等到她長大懂事,已經不在人間,而那位先生與夫人,當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愛梅不曉得我是誰。 方中信說:「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從前不會明白這個話,現在如同身受,我點頭。 他又問:「回去之後,怕你會寂寞。」 那是一定的,雖沒有開口,眼睛也露消息,他並不擔心自身,忙著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淒酸的低下頭。 「或者你可以與他詳細的談談,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並不關心我的需要,我怎麼同他談?」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談話呀。」 他真天真。 「你會同莉莉談話?」我反問他。 「怎麼不會,是她嫌我不夠正經,與我終止來往,跟了別人,你以為我在情場無往不利?並不見得。她與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時常打電話來訴苦,你不會介意吧。」 「不,我怎麼會小器。」 他鬆口氣,「每次都捏著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煩。」 那不過是因為他喜歡我,所以在他眼睛春出來,我沒有缺點,只有可愛,其實那麼多女人當中,我最討厭。我最麻煩,臨走還要把一個五歲的孩子托付給他照顧。 我說:「這次回去,別的也許可以忍耐,吃慣了巧克力,可怎麼辦。」 「多帶點走。」 「我不認為可以。」 「那麼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干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麼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盪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裡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只要曾經盛放,便於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告別的時間終於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麼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喫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裡,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書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只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睛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快,日子活潑熱鬧,只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鐘,別看這數十秒鐘,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只餘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佈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鬆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肉體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剎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麼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第十九章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很久很久之後,恢復知覺時,我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她一直哭泣,宛如嬰兒來到塵世。」 「也虧她了,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頭,況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錯。」 「她現在沒事了吧。」 「甦醒了。」 「前數名迷途者就沒有她這麼幸運。」 我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一瞬間思潮紛沓而至,嚇得我連忙合上眼睛,想把記憶關在門外。 「讓她休息吧,從這裡開始,我們交給組長。」 她們離開房間。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房間裡的氣味並不陌生,一種潔淨的、消毒藥水味道,在我們這裡,很難嗅到其他的氣味。 我緩緩轉動頭部,的確已經回來了,但為什麼不覺高興? 快可以看到丈夫與孩子,應該喜悅才是。還有母親,失蹤四十五天,她對我一定牽腸掛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臨走一剎那的表現好不激動,硬生生要兩個有感情的人分開,實在是殘忍的事。 我緊閉著眼睛,面壁而睡,熱淚仍然奪眶而出。 待他們的組長駕臨,把我這部分的記憶拔除,就不會傷心落淚,也許他們真的是為我好。 有人推門進來。 「好嗎。」他聲音很輕快。 這就是劊子手,來謀殺我美麗而哀傷的記憶。 我拒絕轉過頭去。 他在我身邊坐下。 他說:「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維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記憶,徒然影響你以後的生活,相信我們,消除了只有對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說:「你認為會對我好。」 那人並沒有生氣,「社會上有許多傳統的價值觀,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說,孩子必須做好學生,用功讀書,誰說過成績優異會使他成為一個快樂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奮向學。」 我說:「我是成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