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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那一天,丘靈照常在學校度過。 教授問她:「丘靈,你可是要轉到東岸讀書?」 「完全是家庭私人原因。」 「我們也知道留不住你。」 「家人要往東岸居住,不得不走。」 「到了東岸,一定有更佳發展。」 丘靈知道解釋無用,只得笑了。 忽然有同學進來,「大家快看十二台本地午間新聞。」 各人才轉移了注意力。 只聽得新聞報告員說:「聯邦調查局控告一名華裔男子未經授權進人美國空軍電腦部門,他被指擅自從賴特——帕德森空軍基地的一套價值一億四千八百萬元的電腦資料庫,下載一個密碼檔案,從而進人美國空軍部的電腦系統,查看戰機及武器的備戰狀態…… 丘靈微微笑。 大家驚呼,「我的天。」 「這人有通天徹地本領。」 教授忽然轉過頭來看著丘靈,「丘靈也做得到。」 丘靈一聲不響。 「丘靈閱讀密碼猶如我們做一加一」 丘靈維持緘默。 「噓,犯案人也是華裔,別叫丘靈敏感。」 可是還有人說:「這種案子最犯禁忌,起碼判五年徒刑。」 丘靈心安理得。 有一段日子不必見到花襯衫了。 丘靈開始喜歡搬家,每次搬遷,都是新的開始,可以擺脫過去。 從前,肯定流浪的吉卜賽人也是這樣:犯下案子,偷了錢包,拐帶幼兒,立刻離開現場,走到另外一個地頭,受害人沒有苦主,只得罷休。 丘靈躲到東岸近郊住宅區。 她像是真正擺脫了過去,上學放學,終於同所有同齡的女孩子一樣生活。 雖然她的學業優異,不過,在天才班裡,很多同學比她更高明,班裡甚至有十一歲的碩士生。 她總算長多一點肉,多了一絲笑容,仍然不願多話。 畢業後,她在大學找到工作,尚未夠年齡考取駕駛執照,但是,已經支薪,經濟獨立。 一日,在華文報上看到一則小啟示。 「丘靈,生母尋找,請電郵下列號碼聯絡。王荔嬋啟」。 凌家不看華文報章,可是公司裡華人比較多,有人問:「丘靈,看,這人與你同名同姓」,丘靈不動聲色。 廣告刊登了兩天,停止了。 王小姐想必還在其他城市報紙上刊登這則啟示。 丘靈沒有回覆,開頭,她千方百計要拉住母親衣角,生母用盡全力掰開她的手,摔開她,拒絕見面,現在,這個奇怪的女人又著人登報尋找她。 王小姐是老好人,沒想過這一則啟事對丘靈生活的負面影響。 丘靈一連好幾個晚上沒睡著。 凌家還有一個人輾轉反側,那是即將要做新娘的鍾穎兒。 穎兒見丘靈房裡有燈,敲門進去聊天。 「你還在做功課,丘靈,你真用功,叫我羞愧。」 丘靈耐心微笑,她喜歡顏兒,這女子思想天真簡單,非常難得,世間少有。 穎兒忽然哭泣。 「怎麼了?」「我害怕結婚。」丘靈不禁好笑,是有這種新娘,臨陣退縮,怕得不得了。「可是,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我怕結婚,怕生孩子。」她掩著臉。「放心,啟儒會好好照顧你一生。」「我怕他有一日會離我而去。」丘靈沉吟,不知怎樣安慰她。「丘靈,你怕失戀嗎,你怕結婚嗎?」丘靈搖搖頭,「我不怕。」「你怕甚麼.。」「小時候,伯母親離開我,以後,不再怕甚麼。」「你真幸運,膽子好大。」丘靈忽然笑,「是,我運氣不錯。」說著穎兒又不高興起來,「婚紗不好看,做壞了。」這時,有人敲門,「兩個女孩還沒睡?」是凌太太。穎兒這才回房去。第二天丘靈自實驗室回來,看到穎兒站在會客室一張茶几上正在又一次試婚紗。那件禮服端莊華麗,襯托得她像公主一般。丘靈站在門邊看了半晌。裁縫正在修改不滿意的地方,啟儒在一旁看報紙。「咦,丘靈,你回來了。」丘靈微笑,「新郎不應預先看到婚紗。」「誰管這些。」他把丘靈拉到一旁,攤開報紙,給丘靈看。「丘靈,生母病重,請迅速聯絡,王荔嬋啟」。「這是找你吧。」丘靈點點頭。「你可有與這位女士聯絡?」「沒有。」啟儒說:「我明白。」丘靈有點高興,「啟儒,你真的瞭解?」「他們又一次破壞了你平靜的生活,你時時被動,不知如何好,太不公平了。」丘靈不住點頭,「啟儒,你說得真好。」「你對生母,恐怕已沒有太多記憶。」「有,冰冷的公堂,判刑的剎那,一次又一次被拒見面,到陌生人家中住宿……」「那麼,別去理會這則啟事。」「這個廣告令我憤怒。」「幸虧看華文報的人不多。」「可是你看見了,我也看見了。」這時,穎兒拎著鍛裙角走進來,「啟儒,我這裡需要你。」丘靈立刻識趣地走開。她回來拿一點資料,又往實驗室去。辦公桌上有人剪出報上啟示並加備註:「丘,或者找的是你?怕你看不到」。一定有這種好心人,怕事主看不到。 「你有沒有看到?」刻意提點,然後密切注意當事人表情,希望有一場好戲。「是給你看的嗎?」不干他事,可是他熱情關注事態發展,強逼當事人解釋。丘靈倔強脾氣發作,人越是逼她,她越頑強抵抗,那日回家,凌太太叫住她。「丘靈,過來一下。」終於,凌太太也看到啟事。她溫和地問:「你打算回應嗎?」丘靈搖搖頭。「這位王荔嬋女士是什麼人?」「當地社會廳的一位感化官。」「她仍然在跟你的個案?」「看樣子是。」「丘靈,你尚未滿十八歲,我必需向當局報告這件事,讓他們跟進。」「我早已經成年。」「的確是,但法律上——」「可否當作沒有看到過這段啟事?」凌太太抬起頭來,「為甚麼不呢,我一向不讀報紙。」丘靈笑了。鍾穎兒說得不錯,她十分幸運。啟儒與穎兒的花園婚禮在一個五月天舉行,共邀請百多位親友。穎兒兩位好友做伴娘,實著孿生子似粉紅色裙子,花蝴蝶似遊遍全場。丘靈完全是觀光客身份,穿普通衣裳,躲在人群中,偷偷喝香檳。「丘靈。」丘靈轉過頭去,不相信雙眼。在悠揚的音樂裡,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久違了的王荔嬋女士。丘靈覺得她像雨果名著悲慘世界被追蹤的苦主尚凡尚。她跟上來了。 丘靈的過去又追上來了。 王荔嬋胖了許多,但一眼仍可認出。 「丘靈,你一點也沒有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丘靈擺明她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每個領養局都有資料記錄,我很花了一點勁。」 「為什麼一定不放過我?」 王荔嬋訝異,「丘靈,我沒想到你不高興見到我。」 「我當面與你說明,我不想見她。」 「可是我記得你──」 「你記得的我只有十二歲。」 「你現在還未滿十六歲。」 她這樣一說,連丘靈都吃驚,甚麼,當中只過了四年?為甚麼天長地久,已似前生之事。 丘靈怔怔地。 王荔嬋與她到一角坐下。 「我這次私人旅遊,順道來看你,丘靈,我一直掛念你。」 丘靈回過神來,「家庭生活愉快嗎?」 「托賴,還好,」王荔嬋環顧四周,「你終於找到一個妥當的寄養家庭。」 「你說得對,王小姐,再好,不過是個寄養家庭,若牢牢記住這一點,生活不是過不去的。」 換了別人,也許認為丘靈反應過激,可是,王荔嬋知道丘靈一切,她並不覺得過份。 「使人寬慰的是,你終於長大了。」 「呵,時間自動照料了這一點。」 王荔嬋聽出丘靈語氣十分蒼涼,與快樂熱鬧的婚禮成為強烈對比。 恐怕丘靈的餘生也會這樣度過:世界再歡樂,她是她,拉不上關係。 往後得到再多,也換取不到她的歡樂。 「你母親在獄中病重。」丘靈不出聲。「她想見你,要告訴你,你生父是誰。」「我不想知道。」「你不想弄明白,你讀書成績這樣好,遺傳自什麼人?」「自一個遺棄我們母女的人。」王荔嬋微笑,「你比我想像中更加倔強。」這時,凌太太招手,「丘靈,請過來拍照。」王荔嬋輕輕說:「我在這裡等你。」拍完合照,啟儒拉著丘靈跳舞。婚禮歌手有一把異常清越的聲音,唱起情歌來,如泣如訴,像一個失戀的人。丘靈問:「決定到甚麼地方度蜜月?」穎兒三日兩頭改變主意,從大堡礁到迪士尼樂園都考慮過。「我們去巴黎。」「那多好。」 「在市區玩一個星期,然後到南部葡萄莊園休息。」 丘靈微笑,「這一定是你的主意。」 「要是待穎兒決定,哈,三年之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