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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之所以會否極泰來,命運也一樣作弄人,大多數到了絕處便會逢生。

  祖斐願意這樣相信,長處黑暗中,她怕支撐不住。

  她夢見自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中奔跑,奔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不剩,但看不到出口。

  失望,一次比一次難應付,囡為精力比前一次又差得多。

  只有沈培,會得向她投去讚許的眼色,欣賞她做得好。

  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

  祝志新與其夫人和好,暫時沒有消息,亦即是好消息,聽說決定生多一個孩子,以示堅決。

  鄭博文已得到他需要的一切:音響設備、唱片……也自銷聲匿跡。

  連歐陽博士都不再在門口等她,可見她已喪失所有吸引力。

  懷剛那邊,音訊全無。

  明明對她那麼好的程氏夫婦,也沒有再次亮相。

  每到周未,祖斐便會建議:「來,我們去喝一杯。」

  然後睡整個星期六。

  沈培暗示大姐說說祖斐。

  大姐說:「她沒有家庭,不吸煙,不用藥,連酒都不讓她喝,未免殘忍。」

  沈培忍不住問大姐:「你有什麼?」

  果然不出所料,大姐半真半假地答:「我有權。」

  這些,都是麻醉劑。

  在大姐鼓勵下,沈培對祖斐說:「聽說來了幾箱好白酒,來,與你去品嚐。」不過說明七點鐘丈夫與女兒要來接她去吃飯。

  黃昏華燈初上,租斐往酒店茶座的大沙發一坐,賓至如歸,召來領班。

  「聽說又來了一批好酒。」

  領班一怔,「是——」

  「速速取兩瓶來。」

  「但是,方小姐,剛剛賣出最後一瓶。」

  祖斐瞪大眼,「我偏不相信城裡有這麼多酒鬼。」

  「是真的,方小姐。」

  「你店大欺客。」祖斐十分惱怒,「分明戲弄。」

  「方小姐,哪裡會有這種事。」領班一頭汗。

  沈培勸道:「算了,算了,我們本來是為尋開心,何必弄得不開心。」

  祖斐猶自不罷休,「開普頓,你這人太不通氣。」

  「方小姐,下回我一定替你留幾瓶。」

  沈培說:「拿別的來也是一樣。」

  「我不要別的。」

  沈培冷笑,「只怕一遲疑問,連別的都沒有了。」

  「你語帶雙關,你諷刺我?」

  「祖斐,你再這樣,我不帶你出來。」

  祖斐噤聲。

  沈培又不忍,「這是何苦呢?」

  祖斐目光呆滯,看著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金碧輝煌的環境。是她眷戀這紅塵中諸般喜與嗔,是她不願意去覓那清淡天和,有什麼好埋怨,啞子吃黃連。

  她叫領班過來,「我要威士忌加冰。」

  領班答:「方小姐,有位先生願意把他喝剩的半瓶酒讓出來。」

  祖斐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沈培已經喜上眉梢。

  「誰,是誰?」結了婚真好,可以這樣放恣。

  「那邊,就是上次那位靳先生。」

  祖斐猛地站起,推翻面前一杯水,淋濕半邊裙子。

  她向角落看去,遠處也站著一個人,祖斐不相信雙目。

  那人正是靳懷剛。

  祖斐急於要看清楚,要證實,用手撥開領班,便向前走去。

  祖斐太過激動,完全失去章法,顧不得誰擋在面前,反正她要走直線,待走到角落,不知被多少人皺著眉頭嘖嘖連聲。

  靳懷剛明明站在她面前,她還懷疑:「懷剛?」她問。

  「我是,祖斐,我正是靳懷剛。」他微笑地看她。

  「你們鬼把戲是很多的,我不相信這真是你。」

  「是我,」他握住祖斐的手,「我是真的。」

  祖斐瞪著他,充滿困惑。

  沈培也跟上來,「靳懷剛,你回來了!」

  「不,我沒有走。」

  沈培呼叫,「啊!」

  這兩位女士舉止反常,引起全場矚目。

  祖斐再問一次,「你一直留在這裡?」

  懷剛點點頭。

  沈培興奮地說:「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懷剛看著她微笑。

  沈培尷尬,但嘴巴不肯放鬆,「我參與這件事太深,我有權知道結局。」

  祖斐問:「程教授呢?」

  「他們已拔隊離開。」

  「你一個人留下來?」

  沈培大惑不解,「祖斐,你別一直責問他,他已經為你留在這裡,你如願以償。」

  祖斐焦急地說:「沈培,你不明白,他不能留下。」

  「為什麼?」

  懷剛按住祖斐的手,輕輕說:「不妨,教授已經替我做過手術。」

  沈培驚問:「你有病?這些時候,你一直生病?」

  祖斐立刻明白了,一個細胞傳一個細胞,四肢百骸鬆散起來,漸漸泛起笑意。

  懷剛轉身,「沈培,這些日子,真得謝謝你陪著祖斐。」

  「你們兩個人到底搞什麼鬼?唉,外人不問也罷,只要當事人開心就是。喂,我的男人來接我了,你們好好談。」

  沈培緊緊與靳懷剛握手,然後滿臉笑容地走開。

  祖斐說:「你看,做觀眾多高貴,看完最後一幕,知道結局,馬上可以離場。」

  靳懷剛輕輕問:「做主角不好嗎?」

  「當然不,主角還要收拾細節。」

  她到這個時候才有時間把懷剛看清楚。

  他清減許多,臉容上多一份老練世故,表情沉重。

  「他們讓你留下來?」

  懷剛點點頭。

  「經過調節,你可以完全適應我們的生活?」祖斐說。

  「完全?即使是你們,也不能完全適應生活,」

  真的,誰不在叫苦連天。

  好像都是異鄉人,只不過移民時間早晚有別。

  「但是,」祖斐問,「你可以習慣嗎?」

  「我相信可以,不過你要幫我忙。」

  「我一定會。」「希望我不會變成你的負擔。」

  「懷剛,你永遠不會。」

  懷剛斟出了酒,「祖斐,我留下是因為我喜歡這個地方,來,為這個城市乾一杯。」

  他不想給她壓力,叫她刻骨銘心,讓她以後好好地報答他。

  懷剛似乎更加體貼了。

  「你還可以回去嗎?」

  「三五十年後,也許程教授他們會再來,但回去?誰要回到那種乏味枯燥的地方去。」

  祖斐笑了。

  「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秘密。」懷剛趨向剛。

  「什麼事?」

  「有關生活。」

  「告訴我。」

  「寫作事業在開頭的時候,據說是很困苦的。」

  「不要緊,慢慢來。」

  「所以我把故鄉那邊釀酒的秘方帶了來。」

  「哇。」

  這一下不由祖斐不動容。

  「往後算,相信不必擔心開銷了吧?」

  祖斐睜大眼睛,立刻知道懷剛會適應這個社會。

  「我還帶來種籽,一定設法把你喜歡的花種出來。」

  到這個時候,方祖斐才真正快活起來。

  「我們回去慢慢談。」他伸手拉起祖斐。

  祖斐跟著他走。

  領班在後面追上來,「方小姐,你的手袋,你忘了手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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