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異鄉人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23頁 亦舒 他同情後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爛到這種地步,不如退出,留個全身。 他偷偷張望她。約在那麼偏僻的地方見面,怕她要吃虧。 快要到達那個指定的停車灣了,司機減低速度。 祖斐探頭出去,看到一輛車子在前面等她。 「就在這裡。」 司機:「要不要我等你?這裡叫不到街車回去。」 祖斐點點頭,「好。」 祖斐下車,看到程作則也自另一輛車上下來。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談話?」 「在車上方便嗎?」 程作則想一想,「也好,不會碰見閒雜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車,關上門。 程作則開門見山,「祖斐,你的入境證不獲批准。」 祖斐不語。 「你的感情豐富,性格衝動,不合規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順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會快樂。」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對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見你,根本想托你同懷剛說,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點點意外,「你不打算親自告訴他?」 「沒有必要。」 「也好,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告訴我,程教授,你們那裡,搞不搞人際關係,有沒有排擠傾軋。」 「這是所有高級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戲,斷斷少不了,你不能看輕我們。」 「再告訴我,在你們那裡,有沒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頭的規例法律去做,可以獲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麼分別。 程作則十分感喟,長歎一聲。 第十章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歐陽的先生,對你們有超乎常人應有的興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個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他走遍全世界尾隨我們,絕不放棄,一有機會便要暴露我們。」 「他可危險?」祖斐擔心。 「不,他很討厭,但沒有殺傷力。」 祖斐放下心來,「或許他只是好奇心熾。」 「有一個人老在你門口張望,即使沒有惡意,也不受歡迎。」 祖斐說:「他拿你當假想敵,為什麼?」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許他覺得我與他有相似之處,你怎麼看,祖斐?」 祖斐笑,「你們都是男人,還有,職業都是教授。」 程作則點點頭,「所以他名正言順地向我挑戰了。」 「他還把這個給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給程作則。 也不是鮮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接過來,搖一搖,「叫我們喝下去,好叫我們變成八爪魚,他是不是這樣說。」 祖斐點點頭。 程作則又歎口氣,「祖斐,你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你這樣說,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則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懷剛不能與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淚奪眶而出。 程作則知道她倔強,只得假裝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祖斐說:「我不想……遲些拖下去……留一條囉嗦的尾巴。」 她沒有抬頭,看不到程作則的表情。 「我會告訴懷剛。」 「我只是我,」祖斐說,「你們一定明白,你們對我們性格的認識,恐怕遠在我們之上。」 「我們都喜歡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來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車。」 程作則替她打開車門,祖斐慢慢向計程車走過去。 司機看見她無恙,鬆口氣。 誰說沒有好人,誰說人已經不再關心人。 祖斐啞聲說:「請載我回去。」 司機發動引擎,駛回頭。 他勸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會幸福。」 祖斐不出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過,難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雙倍車費。 那年輕的司機目送她上樓,才把車子開走。 祖斐真正癱瘓下來,撲倒床上,口中念著:「……求你轉向我憐恤我因為我是孤獨困苦,我心裡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脫離我的禍患。求你看顧我的艱難……」 方祖斐終於忍不住,嚎陶痛苦失聲。 十八歲的時候,她曾經許下諾言:過了二十一歲,誓必不再哭泣。她失敗,沒有做到。漸漸祖斐相信要求過嚴妨礙養生,於是又暗暗許願:過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許久沒有再犯,偶爾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種懲罰,因為尚要腫著眼泡見客。 心灰以後,一切趨於平靜,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的選擇,至少她願意這樣相信。 沈培同她說:「其實跟靳懷剛一走了之也不是壞事,你遲早會習慣下來,移民有移民的好處,許多人都過得很愉快,說到繁囂、妖異、詭秘,很少都市比得上這一個,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載,哪裡都去得。」 祖斐的心隱隱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說:「站在自私立揚,我不願你走,對了,祖斐,懷剛到底來自哪個國家?」 「現在還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雙雙離去的。」 這時候,周國瑾走進來,「好哇,我獨個兒舌戰群雄,你們卻在這裡涼快。」 她順手取過沈培的杯子,轉到杯口另一邊,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個突,想起來,「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嚇壞了,大叫什麼?」 周國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著祖斐。 祖斐賠笑,「呃,這水是隔夜的。」 大姐聳聳肩,走出去。 祖斐擔心得不得了。 沈培猶自發表她的宏論:「想要一個家庭,總得有所犧牲,祖斐,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蹉跎。 祖斐尾隨著周國瑾,要命,她喝了那現形水,不知有什麼後果。 只見她坐下來,翻閱文件,祖斐緊張地注視她,周國瑾忽然抬起頭,歎口氣,有點倦慵的樣子。 這丁點兒輕微的變化,足以使祖斐震動。 她放下筆,問祖斐:「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祖斐張大嘴,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處變不驚的舵手,內心原來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聽得周國瑾說下去:「三年來沒有放過假,是,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這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終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讓賢,屆時房門上換上別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麼?」 祖斐呆呆地看著大姐,原來她也為切身問題頭痛,原來她同所有人沒有分別。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只有三十餘歲。 光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歎息,「只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只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過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麼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麼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 「對不起。」 「奇怪,大姐竟說走就走。」 祖斐苦笑,還能討價還價不成,當然得馬上走。 沈培說:「老實講,我希望過的生活,是什麼都不必做,天天起來瞎逛的那種終日賦閒的……」 祖斐沒有聽下去,會傳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緒都低落起來。 生活,好像同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蟬開始叫,白蘭開始芬芳,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下午,是靳懷剛的時間。 他出現在門口,比任何時候更英俊更溫文更瀟灑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樑炙熱發酸,卻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鉛筆,輕輕敲打左手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