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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不。」祖斐斷然拒絕。 「你終歸會知道。」 「屆時再算,現在我沒有心理準備。」 懷剛苦澀地說:「我一直瞞著你,不想你知道我們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視懷剛,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樣,是一個幻覺,怪不得,她一直認為懷剛太過英俊太過瀟灑太過理想,原來他不是真的。 「懷剛,我們都疲倦了,不適宜再說什麼做什麼。」 「我先回去。」懷剛站起來。 祖斐輕輕拉住他的手臂,感覺上,肌肉堅強有力,溫暖可靠。 這不像假的。 祖斐把臉輕輕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聽得到懷剛心跳有致,無論如何,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國瑾辦公室報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驚,只見祖斐雙目無神,兩頰凹入,與半個月前判若兩人,皮膚上一層灰黯,不是化妝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國瑾且按下公事不談,責備祖斐,「你最近照過鏡子沒有,怎麼搞成這個模樣?」 祖斐說:「我有幾天沒睡好。」 「小姐,有什麼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紀,除非有人真金白銀地來鑿你銀子,否則,何必動氣動容看不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說與我聽,我替你解決。」 祖斐只得賠笑。 周國瑾搖頭,「真佩服你們每敗每戰,也難怪,到底還比我小十歲八歲,祖斐,身體要當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氣大傷的樣子,叫人心痛。」 「我會著意進補。」 周國瑾說:「當心別成為別人的補品。」 走出老闆房間,祖斐鬆口氣,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會這麼緊張,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濕手心。 沈培迎面而來,「祖斐,你怎麼了?」嚇一跳,忙著端詳。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 沈培不想傷她,「我見你神采飛揚的樣子。」 祖斐苦笑。 「同靳懷剛爭執?」 「沒有。」 「祖斐,甭想瞞我,感情生活一不如意,你便是這副鬼樣,與鄭博文分手那一陣子,臉上似擦上水門汀,此刻又像歷史重現。」 祖斐摸摸面孔。 「不明就裡,還以為你遇上妖精。」沈培咕噥。 祖斐心一驚,手一鬆,所有文件掉在地板上。 「好端端吃什麼素,我們明明是食肉獸,今天晚上到我家來,做雞湯給你喝。」 熬到五點半,周國瑾過來叫她,「訂了時間做按摩,快快一起來。」 祖斐心頭一寬,她都幾乎忘記這些享受,連忙疊聲答應叫好。 在美容院躺了兩個多小時,臉容飽滿,肌肉鬆弛,渾身酸痛消失,祖斐覺得她似新人一樣。 沈培邊穿衣服邊說:「從沒見過放假放得辛苦如方祖斐。」 周國瑾說:「你別講,我最怕長假,在家躺得超過三天,整個人謝掉,動作與感覺都遲鈍起來,無所事事,失去信心,反而悶悶不樂。」 「嗯,」沈培說,「精神沒有寄托,失去歸屬感。」 周大姐歎口氣,「所以說,再難做也要做下去,做回自己,已經做慣,做生不如做熟。」 言者無心,聽在祖斐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沈培看著祖斐,「移民,真要想清楚。」 大姐問:「誰要移民?」 沈培答:「祖斐就是為這個問題憔悴的,」 大姐馬上問:「是真的嗎,祖斐?」 祖斐牽牽嘴角。 「怪不得。」 「多少人為這件事白了頭。」 祖斐還是不出聲。 大姐自然不再追問。 來到街上,沈培仔仔細細打量祖斐,「已經恢復一半神氣,祖斐,家居生活不適合你,你像大姐,越做越神氣,越忙越威風。」 「有幾個周國瑾?」 「來,上我家來,別辜負我一片心。」 祖斐沒有拒絕。喝下一碗露笸雞湯,祖斐覺得力氣恢復過來。 沈培沒有問什麼,倒是祖斐,忍不住傾訴心事。 「開頭的時候,真以為懷剛是理想對象。」她幽幽說。 沈培訝異,「到此刻我仍然認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但不適合我,像祝志新與鄭博文一樣,他也不適合我。」祖斐雙手掩著臉。 沈培不敢發表意見,給她一杯白蘭地。 「我太難了,沈培。」 「祖斐,到底有什麼不對?」 「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不可以妥協嗎?」沈培關心。 「要費很大很大的勁,然後自覺犧牲太多,圖望對方知恩報答,一定苦多樂少。」 「但他是那麼優秀的人才,大家都喜歡他。」 「外人不可能知道那麼多。」 「多麼可惜!」 「是的。」 「你已經決定了?」 祖斐別轉面孔。 「我有私心,當然希望你留下來,祖斐,我把第二名過繼給你如何,讓你有些事做。」 「若是個男孩,我不要。」 「你同大姐一樣,重女輕男到極點。」 祖斐笑。 「但,你同懷剛在一起,看得出是快樂過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經覺得不可能,哪裡有不吃苦的戀愛。」 沈培從來沒有聽過如此荒謬的理論,深覺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評她,憋著不響。 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變卦,後勁不繼,也許下意識,她害怕走畢全程。 「懷剛與別人不同,你應該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祖斐想起來,「對了,祝志新到底有沒有同太座分手?」 「離婚極之昂貴,開銷驚人:孩子、孩子的媽、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費……不是普通人可以負擔得起。」 祖斐點點頭,「所以他折騰了一會兒,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過來吃飯,有你喜歡的面拖黃魚。」 祖斐四周圍看一看,「女兒呢?」 「去練舞。」 「你也太望子成龍了。」 「有什麼辦法,風氣如此,我怎麼敢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祖斐原不是個吃素的人,坐到飯桌前,只覺飯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問。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來,他說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說。 「你做得到?」沈培訕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沒有再出聲。 飯後沈培說:「我送你回去吧,出來一整天了。」 祖斐猶豫。 「你想躲我這裡一輩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車匙,送她到樓下,看見靳懷剛站在電梯大堂等候,便識趣地停下腳步。 「不用我啦。」沈培說。 她以為祖斐一早約了他在等。 在車子裡,他問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們說你五點半就下班,現在已是十一點正。」 「你等了很久,為什麼不上來?」 懷剛問:「沈培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 「你們交換意見的慾望極之強烈。」懷剛並不放心。 祖斐微慍地說:「何不怪我們是非多,嘴巴疏。」懷剛立刻知道講錯話。 「看樣子我們兩地的文化的確有差別。」 「對不起,祖斐。」 「懷剛,我們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辦法。」 懷剛不置信地說:「你改變了主意?」 祖斐歎口氣。 「懷剛,我到家了。」 懷剛把車停下來,額角抵在駕駛盤上,看不到表情。 「給我三天時間。」 他轉過面孔,他的溫柔回來,吻吻祖斐的手,「隨你怎麼說,畢竟,我不可以留下來,需要犧牲的,是你。」 「謝謝你,懷剛。」 「祖斐,我們再一直互相道謝,也不是辦法。」 真的,太客氣了,哪裡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剎那的衝動,真想閉上雙眼,跟隨靳懷剛而去,以後盼望故鄉,要抬頭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終於說了再見。 她看著懷剛的車子離去,低著頭走進屋內。 有人擋著她的路。 祖斐抬起頭來,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學家。 「你還沒有放棄,」她詫異地問,「進出自若,莫非我們已經做了鄰居?」 歐陽先生有點尷尬。 「先生,你彷彿已為整件事著魔。」 「是嗎,」歐陽不服氣,「但我已掌握到新證據。」 「看,先生,時間晚了,我很疲倦,不想聽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辦公室來。」 「我們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與你是同文同種的人。」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 祖斐不勝其擾,感覺上像女明星遇上堅持的記者,不能脫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來拜訪。」 祖斐不去睬他,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都經不起考驗,為著一點好處,風度盡失,似一個窮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見一室凌亂,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傭人。 明天要托沈培辦妥這件事,不然連乾淨毛巾都沒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從小到大所有一切輕輕重重不如意的事都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又重複溫習克服這些難關的細節,得到結論:無論怎麼樣,時間總會過去,痛苦一定淡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