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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樣的異鄉客合得來嗎?丟下這裡所有,辭了工移了民,有什麼不妥,再打回頭,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謝教訓多謝教訓。」

  「沈培說你愛上了那個傢伙。」

  「人家是一個很高貴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莊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歡迎,還有,男人帶點流氣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邊臉笑起來。

  「跟他跑,你會快活嗎?你我都不可能習慣刻板生涯,當心一本正經的他把你當小學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認識他。」

  「你呢,」鄭博文忽然問,「你認識他嗎?」

  祖斐呆住。

  「你愛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洩了氣,說不出話來。

  「沈培說你才認識他三個禮拜。祖斐,我同你來往一年後才訂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無疾而終,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實的生活裡,一見鍾情是不足夠令我們死而無憾的,你想清楚沒有。」

  祖斐深感詫異,認識鄭博文這麼久,他第一次說出這樣合情合理的話來。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無法做到你的標準,但你毋須因此離開這個城市與所有朋友。」

  鄭博文又拉扯到他偉大的自我,這下子大大娛樂了祖斐,這人作風七十年不變,硬是要招攬是非上身。

  祖斐輕鬆起來,搭腔說道:「沒辦法,自從與你分手,了無生趣,只得逃避現實,動腦筋移民。」

  「哈!」鄭博文既驚且喜,「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他竟願意相信這樣的鬼話。

  祖斐也累了,「鄭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繼續招待。」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請勿猶豫。」

  祖斐真想叫他幫幫忙,以後再不要無故出現,又怕傷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說。

  「對了,祖斐,前一陣子不是聽你說要進醫院動手術,怎麼搞的,到底還做不做?」

  祖斐站起來,打開門,推著鄭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門外。

  終於,祖斐失眠成功。

  枕頭像塞滿石卵,大床似鋪上沙子,她翻過來覆過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著,還得追溯到十七歲那年,她所喜愛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學那次。

  與靳懷剛在一起,無論如何都較為拘謹,有意無意之間,祖斐想討好他,因為喜歡他,因為想配合他的氣質,太努力了,當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門的小家碧玉,用盡心思,即使如願以償,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這樣的後塵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極有前途,同事相處融洽,芳華正盛,擁有極度自由,天大的煩惱,不過是兒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覺,她並不是不快樂。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廳,看到靳懷剛送來們茶花已經謝落,一朵朵鐵繡色,萎縮在枝莖上。

  祖斐伸手去觸摸乾枯的花瓣,它們紛紛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長得多。

  這倒不是問題。現代人極少把長命百歲視為一種福氣,只是那個地方實在悶得驚人。明白內情才知道一切屬於刻意經營,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們那裡,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過完美,像假的一樣。

  除非歸化他們,否則不能夠一起生活。

  祖斐雙目澀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開衣櫃,檢查制服,只見一件件名貴套裝早自乾洗店取回,整齊地掛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稱讚那女傭人。

  祖斐再去鞋帽間,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乾乾淨淨,看,祖斐說:「本小姐不是沒有人服侍的。」

  據她的觀察,程作則教授夫人,並沒有幫傭。

  她歎一口氣,坐下,做杯紅茶,慢慢品嚐。

  是一定要有所犧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樣,開頭的時候,看表面情況,簡直美得如天賜良緣,慢慢負面底牌露出角落,才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

  電話鈴響。

  這麼早,是誰?

  「祖斐?周國瑾。」

  「大姐,你已經起來了?」

  「方小姐,七點正,我已經準備出門口。」

  祖斐不勝訝尋,大姐真誇張,她還沒開始睡。

  「噫,祖斐,你忘記我每天八時正必然到達公司?」

  忘了,真忘記了,這一個月來,祖斐彷彿腳踏兩個世界,跑來跑去,累得賊死,一點結果也沒有。

  「祖斐,我來提醒你,假期已經過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國瑾有點寬慰,「身體復元沒有?」

  「我根本不記得生過病。」

  「好極了,明天見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嚇一跳。」

  文件、會議、電話、備忘錄,糟糕,祖斐幾乎全部忘懷,她恍忽地坐下來。

  她下意識希望丟下紅塵裡的一切,逃避到靳懷剛的窩裡去。

  太幼稚了。

  祖斐慚愧,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女性對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沒想到她自己也會這麼天真。

  可見這些年來,東征西討,實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門鈴響。

  祖斐想,一天已經開始,她卻蓬頭垢面,不打算面對現實。

  希望門外來人不要嚇一大跳。

  祖斐打一個呵欠,拉開門。

  是她可愛的女傭人,「我忘記帶鎖匙,幸虧你沒出去,對了,這位太太說找你。」

  祖斐這才注意她身後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來是程作則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麼來了,」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懷剛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來看你。」

  「快請進來,唉呀,你看我這個樣子。」

  「連睡覺的衣服都這麼漂亮。」她含笑說。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連忙進臥室去換便服。

  自臥室出來,發覺程太太在廚房與女傭攀談得津津有味。

  本來這是最正常不過的現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細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廚房門口聽她們說什麼。

  女傭得意洋洋對祖斐說:「這位程太太對蔬菜湯非常感興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來看她,一定有目的,他們出來一次不容易。

  「請這邊坐。」

  這大概還是她第一次參觀民居。

  祖斐大方地問:「覺得我們怎麼樣?」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關注地問:「空氣怎麼樣,還舒適嗎?」

  「可以。」

  祖斐等她開口。

  「我早聽說過你們可以聘請專人代理家務。」

  「在西方社會也漸漸失去這種方便。」

  程太太笑,「誰都不願意擔任這種厭惡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裡,程教授不肯幫忙?」

  「他?以實驗室為家,每日不到夜深,見不到人,你說他幫不幫忙?」

  「機器,一定有各式電腦機械臂代勞。」

  「怎麼及得親力親為。」

  「程太太,你有沒有職業?」

  「當然有,沒有工作沒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訝異,「這同我們的社會並無差別。」

  程太太一邊搖頭一邊笑。

  「你也需要內外兼顧?」

  「當然,天天做著兩份工作。」

  「告訴我,程太太,你們的生活是否極端刻板。」

  程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一切都是比較性的。」

  「請告訴我。」

  「請想想,為什麼我們的年輕工作人員,會對你們的生活這樣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聽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遠遠離開親友,當然特別寂寞。」程太太說。

  祖斐低下頭,這也是她吸引到懷剛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們可以回家。」程太太說。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曉得程作則太太這次來是有居心的。

  「我很囉嗦吧?」她說。

  祖斐會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個母親。」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興你這麼說。」

  「程太太,你們幾時回去?」

  「還有一段時間。」

  「不再來了?」

  「要去的地方多著呢,恐怕沒有機會舊地重遊。」

  「程太太,你知道我實在喜歡懷剛。」

  「我與教授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我願意向你請教,程太太,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辦?」

  程太太為難地看住祖斐,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過一會兒,祖斐問:「你看我會習慣嗎?」

  程太太苦笑,「懷剛說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見。」

  「你們這般大情大性,與我們的作風有相當距離。」

  「但懷剛還不是同我一樣。」

  「懷剛被你們吸引住,受了傳染,醫生正在看他。」

  「什麼,情緒上落對你們來說,是一種疾病?」

  「影響日常工作與生活,當然是一種嚴重的疾病。」

  祖斐頹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烏托邦,去到那裡,沒有喜怒哀樂,不再憂鬱,不再悲傷,每個人都專心工作,把科技發展到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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