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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葛曉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會兒,旁敲側擊地反問:「不再恨他了嗎?」 「恨,怎麼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還得生活。」 葛曉佳鬆口氣,丹青看通看透了。 過一會兒,她答:「見過。」 「他悲傷若絕,抑或照原意同顧自由小姐結婚?」 葛曉佳沉默。 「告訴我,母親,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擊。」 「兩者都有。」 「什麼?」 「他無限哀傷,但同時決定帶顧小姐回巴黎結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見你,我認為不適合,沒有答應他。」葛曉佳停一停,「說真的,丹青,生活是這樣的累,漫無目的,也許娟子只想早點永息——」 丹青打斷她,「母親,我不准你這麼想。」 葛曉佳怔怔苦笑。 丹青說:「情況不是好轉了嗎,章先生呢?」 「我們仍處於『先生貴姓,到哪裡玩多』的階段。」 「假以時日,你們會得熟稔。」 「但在我們這種年齡,就是覺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開導母親。 「你打算如何處理娟子咖啡室?」 「畢業回來,我親自打理它,把它改為一個沙龍,讓文藝工作者在那裡聚集。」「娟子會贊成這個主意,那麼,一切等你回來再說吧。」 母女倆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親不勝煩惱,頻頻說「難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連水都帶著走」不過也不簡單了,足足三隻箱子。 丹青佩服母親,經過這麼多磨難,仍然孜孜不倦,會不會是嘴頭上埋怨訴苦嘮叨,幫她發洩內心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從來不宣洩情緒,更加難以化解心結。 「兩件睡袍,怎麼穿十六天?真像逃難。」葛曉佳還在喃喃自語。 也好,不能怪社會,不能怨命運,拿睡袍來出氣。 丹青懂了,她看到許多從前沒有看到的底蘊。 她約了喬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見面。 她做咖啡給他喝。 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間咖啡室。 丹青說:「我知道你要寫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說。」 喬立山揚起眉毛,「你怎麼猜到的?」 「記得那幾箱舊畫報嗎,你說那些資料有用。」 喬立山笑一笑,默認。 「那麼你應該聽一聽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將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轉小唱片取出來,放在唱盤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聲這樣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喬立山記憶中從沒聽過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與歌詞都單純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這樣談戀愛的? 這本小說還怎麼寫,他無法模擬當時年輕人的心態及價值觀。 丹青說:「還有呢。」 她換上另一張唱片,歌詞說:「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你用最溫柔的姿態,愛我及吻我,雖然你或會離開我,在我心你將永留,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 丹青搖搖頭。 喬立山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說,母親那一代多難做人,她們小時候對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風氣劇轉,不能適應,也不稀奇。」喬立山點點頭。 丹青低低的說:「娟子阿姨,就沒能轉得過來。」 喬立山連忙岔開話題,「我還是量量力寫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沒有人會來挑剔你,彼時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經老得隻眼開隻眼閉,隨得你胡吹。」 喬立山忍不住笑,「你來寫,你深諳寫作之道。」 丹青點點頭,「你最愛打趣我。」 喬立山說:「笑人,也被笑,苦中作樂。」 丹青抬起頭,「三年後我回來,會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繼阿姨的事業,你要看我的話,知道哪裡可以找到我。」 喬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說:「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們才不會作空白的允諾,費時失事。」 喬立山放下一顆心。 丹青解嘲地說:「你可以帶你的妻子或女友來,無任歡迎。」 喬立山凝視她,「如果我仍然獨身,你的丈夫或男友會否趕我出門?」 無論怎樣,季娟子的故事不會重演。 丹青低下頭,忽然聽得喬立山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看見胡世真推門進來。 丹青一驚,手一鬆,打碎了杯子,丹青沒料到自己會這樣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著他,胡世真又長回了鬍髭,形容憔悴,消瘦許多,但一雙眼睛,幽幽發光,如一隻野獸。 終於,丹青沉著應付:「你還沒有走?」 胡世真聲音極之沙啞,「剛才……我恍惚看到她進來。」 丹青與喬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丹青說:「你看錯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門進來,所以尾隨,她很年輕,作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打扮,白裙子,紅鞋兒……丹青,請她下來。」他懇求。 丹青與喬立山震驚之餘,維持緘默。 過一會兒,丹青說:「我沒有這個本事,我請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見她。」胡世真喃喃地說。 「你看錯了。」丹青再說一遍。 胡世真頹然跌坐在椅子裡。 丹青要趕他走,被喬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著,丹青這時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顧自由跟著來了,她去扶起他,一邊說:「再不去飛機場,就趕不上了。」她看到丹青,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丹青說:「你贏了,還不快帶走你的獎品。」 顧自由拖著胡世真出去。 過了很久,喬立山才問丹青:「你必需要那麼說。」 丹青反問:「為什麼不,我才不要講風度講修養,我愛一個人,會讓他知道,恨一個人,也讓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喬立山沉默一會兒,回答:「我想你是對的。」 「謝謝你,方渡飛。」 丹青關上咖啡室內所有水電煤氣總掣。 喬立山忽然問:「你有沒見過她?」 丹青答:「沒有。」想一想,很遺憾地再說一次:「沒有。」 喬立山說:「我們走吧。」 他們剛想離開,有一對年輕男女推門進來,「有沒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臉陽光,滿面笑容,像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數秒種才能回答:「我們已經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為忤,對男伴說:「我們到街頭去,那裡也有一家。」 兩人跳跳蹦蹦的離開。 丹青終於把玻璃門鎖上。 她問喬立山:「她會不會回來?」 「我不認為會。」他溫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來一年的計劃告訴她。首先,他會與艾老會合,師傅將介紹一間出版社給他,讓他嘗試用英語寫作。談得攏的話,未來一年他什麼地方都不用去,經理人會把他鎖在黑牢裡叫他寫。 條件不合的話,他會繼續寫中文小說,熟能生巧,會得比較空閒,可抽空探訪丹青。 丹青問:「方渡飛真的會來看我?」 「會,他同喬立山一起來。」 丹青想笑,無奈心懷重壓,就是笑不出來。 他們交換了地址。 過了這個夏天,丹青想,各散東西。 只有她父親似一隻貓,拋在本市,動彈不得,因為要養妻活兒。 丹青莞爾,令周南南小姐覺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東對女兒鍾愛遠勝她所得到的。 這解釋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時間便添一個孩子的用心。不是用來縛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難而退。 喬立山送小丹到門口,「我不進去了,記住明天晚上八點,我來接你去跳舞。」丹青點點頭。 葛曉佳看到女兒悵惘的表情,便歎口氣說:「准大學生,無論丟不丟得下,這裡的事已經與你無關,你非得開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會記得我嗎?」 「誰?還沒分手,就怕忘記。」 「喬立山,他會忘記我嗎?」 「讓他去擔心這個問題,你比他年輕,較他容易忘記過去。」 「母親,有沒有辦法把回憶過濾,不愉快的統統遺忘,甜蜜的全體留下。」葛曉佳說:「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還在修練。」 丹青倒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 「你想忘記什麼?」葛曉佳問。 「想忘記你同父親已經分手,想忘記娟子阿姨的悲劇,想忘記有四年功課在前面等著我。」 葛曉佳不語,輕輕一下一下拍著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丹青喃喃說:「可以猜想,年紀越大,想忘記的事越多,將來說不定最想忘記事業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許有一天,最好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一了百了。」「好了。」葛曉佳制止女兒,只怕丹青越說越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