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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走,你走。」丹青平靜地說。

  顧自由還想得到諒解,「丹青,你一直對我很好——」

  「請你即刻離開我家,祝你一帆風順,再見珍重。」

  顧自由知道無法挽回,便低著頭出去。

  丹青關上門。

  胡世真故技重施,再次帶走另外一個女子。

  顧自由所說,都是真的。

  丹青記得胡世真初次看到她,何嘗不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如果阮丹青願意,也可以成功地扮演顧自由那個角色。

  娟子阿姨如果要為這樣的一個人所傷,真是自尋煩惱。

  丹青沒有睡著。

  章先生送她母親回來,在門口說的話,她也全部聽到。

  他說:「一點鐘了,小丹不會放過我。」

  葛曉佳笑,「今天玩得很高興。」

  「別忘記下星期六。」

  小丹聽見關門的聲音。

  她仍然不相信章先生是真的,也許母親找一位熟人扮演這個角色,好讓女兒放心。

  十五歲之前,丹青的錯覺是年紀愈大,煩惱愈少,不是說四十而不惑嗎,才怪。真相是,成年人的煩憂浸到他們眼珠,沒有一樣解決得了。

  第二天,阮志東的精神倒是比女兒好。

  「我已經替你母親找到新工作。」

  「呵,那多好。」

  「薪水也有百分之二十增長。」

  丹青動容,「那太理想。」

  「我替你倆訂了飛機票,你們先到小叔家去住一陣子,她才回來上班。」丹青忙不迭的點著頭。

  過一會兒她問:「周南南小姐怎麼樣了?」

  「怎麼樣?」阮志東看著遠方,倀惆地答:「沒有怎麼樣。」

  「你們仍然見面?」

  「不見了。她同一個洋人大班走。」

  「哦。」丹青忍不住欣喜。

  「人家的薪水,比總督高出若干倍,很配得起她。」

  「那多好。」丹青笑說。

  「是的,」阮志東沒奈何,「的確很好。」

  父女順利地遞入所有文件,取到學生簽證。

  阮志東說:「這次你小叔小嬸功不可沒,要牢牢記住。」

  「這樣吧,我努力考個乙等,算是報答他們。」

  「甲等不行嗎?」

  「犧牲一切,拿全身精力來孤注一擲,值得嗎?我一向不做這樣的事,成功也沒有瀟灑可言,失敗更會導致精神崩潰。」

  「丹青,你也太會養生了,難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歲。」

  父女選了法國餐館午飯。

  丹青問:「父親,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幹什麼?」

  「你不知道?」

  丹青搖搖頭,「可是無業遊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聞了,胡世真是著名畫家,他們說在巴黎,華裔藝術家,繼趙無極之後,也只得胡某人罷了。」

  「呵。」

  阮志東說下去:「他們做藝術成功的人,舉手投足有股邪氣,俗稱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親說得恁地粗俗。」丹青投過去白眼。

  「不是嗎,我有說錯嗎,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歲也不愁沒對象,你看她,偏偏喜歡胡世真。」

  丹青猶疑一下問:「父親,暱看胡世真是真風流還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女性碰到他個個服服貼貼。」「父親,我們在說正經的。」

  阮志東這才說:「胡世真是個怎麼樣的人,從來沒有瞞過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饒是這樣,還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說:「這麼講,他沒有騙她?」

  阮志東訕笑,「小丹,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將來有人苦苦蒙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親,這可算是哪一門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準備。」

  「也許,你們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這次去,寄人籬下,要自己識相,電話不要亂打,別佔用衛生間,早睡早起,見人要帶笑稱呼。」

  丹青說:「我會盡快照宿舍搬。」

  「跟著小叔,吃得好一點。」

  「我會見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麼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  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扎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瞭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志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麼,「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志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復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像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麼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吁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麼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髮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面,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麼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麼壞,又缺乏娛樂,只得心無旁鶩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注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麼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聽這是什麼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麼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像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過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乾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麼?」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有時我頗擔心你,小丹,你的見解太過新穎獨到。」

  丹青悻悻地,「噫,開始加冷嘲熱諷於我乎?」

  「丹青,我永遠愛你。」

  這個夏季已經是永恆了。

  近季末,熱了百多天,臉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開窗戶,看到一輪明月,略有一絲秋意。

  她想像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攤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個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廢話,以後在別在握面前出現。

  他:我還敢嗎。

  她瀟灑而倨傲,他羞慚猥瑣,燈光轉暗,幕急下。

  丹青睡著了。

  隱約看見有人走近床邊,「小丹,小丹。」

  「誰?」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盡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是誰,但仍然朦朦朧朧,只得一個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過一雙手來,丹青緊緊握住,呀,她戴著白手套。

  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雙有網絡花紋的短手套。

  丹青驚醒。

  霍地睜開雙眼,聽得浴室水聲嘩嘩,是母親在淋浴。

  丹青一顆心彭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牽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門。

  「還沒有睡?」葛曉佳在浴簾後面伸出頭來。

  「已經睡了一覺。」

  「真佩服你,全身披掛都睡得著。」

  「媽媽,我夢見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見面,何用夢中相會?」

  「同一個夢,做了多次。」

  「會的。」葛曉佳披上浴袍,「我起碼做過七千次考試夢,試卷發下來,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題目,一個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齒與頭髮的夢,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禿,唉,不知道這表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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