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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不是嗎?」萬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敗率達百分之九十。」

  「有這種事?」

  一年後他們就賺了錢在山上置業。

  明珠看過十分滿意,「我喜歡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為我們自小住在海邊。」

  「是,已習慣與海作伴。」

  「工作還怕嗎?」

  「一天做十六小時,幸虧你不在西雅圖,否則我真會內疚。」

  「彼此彼此。」

  夫妻倆干兩種完全不同的行業。

  「來,我做一杯新發明的牛奶咖啡給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嗶,這是會上癮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龍排到門口街上。」

  「蔚為奇觀。」

  「當地的報紙也那麼說。」

  明珠說:「每次到這 我都可以盡量鬆弛,我們像是終於擺脫了出身。」

  隔很久萬亨才說:「我們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萬亨,毫不諱言,我比較喜歡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時很吃苦。」

  「不去說它了。」

  「鄉間重男輕女。」

  「咖啡店打算賣鬆餅嗎?」明珠支開話題。

  萬亨溫和地說:「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時候,萬亨也會坐在露天座位上,閱報,讀得入神。

  身為老華僑,一切習慣都改變了,在新環境內堪稱如魚得水,可是,看起中文報來,卻仍然宛如著迷。

  還有,他知道夥計愉偷在背後叫他獨臂人。

  經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責侍者:「獨臂又怎麼樣,比你們兩條手臂能幹百倍。」

  他在一角聽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無意間:「左臂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已能將事情來開玩笑,「呵,將之同魔鬼換了這間星光咖啡。」

  也許有人會說值得。

  一日,一個七八歲小女孩進來說要買牛奶咖啡。

  萬亨說:「來,我幫你拿出去。」

  她母親坐在陽光底下。

  萬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剛欲轉身,那位少婦忽然叫他:「萬亨。」

  萬亨一愣,不想冒犯顧客,唱個偌,可是陽光擋住他眼睛,他要轉到另一邊,才看清楚少婦的臉容。

  還是沒把她認出來。

  她衣著考究,形容舒泰,帶看一個小女孩,語氣同他那樣熟絡,會是誰呢。

  莫非是朱風芝?

  少婦十分詫異,「萬亨,你不認得我了。」

  萬亨賠笑。

  「萬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點,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氣填滿。

  她仍足一個秀麗的少婦,但不能與從前此。

  萬亨有點迷憫,看樣子她環境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你好嗎?」

  「托賴,還不錯。」

  他在她旁邊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報上看到記者介紹貴店,訪問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來。」

  原來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說:「看見你做得這麼好,十分安心。」

  「謝謝,是有點運氣。」

  「記者說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嗎?」仍然關注萬亨。

  「不,不是她。」

  「啊,我誤會了,報道說她在西雅圖工作,我便以為是能幹的大學生。」

  萬亨答:「她也是大學生。」

  「你一直喜歡大學生。」

  萬亨並無分辯,「是,你說得對。」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點。」

  萬亨點點頭。

  「快樂嗎?」

  萬亨不得不承認,「快樂。」

  「我也再結婚了。」

  「看,我說過你會有新生活。」

  「他對我不錯,現在我是家庭主婦。」

  「那多好。」

  不知怎地,萬亨對著太陽,忽然暗暗打了一個呵欠。

  他十分吃驚。

  這是怎麼一會事?

  呵欠是不耐煩、厭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虧這時有人救了他。

  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同秀枝說:「停車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長得很端正,也很客氣,與萬亨招呼,親呢地取過咖啡杯,一飲而盡。

  「我們逛逛街。」

  他領著她們母女離去。

  萬亨立刻回到店內,忽然之間疲倦到極點,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計給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確是同一人,可是又與今日的她沒有關係。

  是她改變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經不認得她。

  珊敏花看見他臉色大變,問:「老闆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樓上,倒床上,閉上眼睛。

  直到明珠溫柔的手擱他臉上。

  「你怎麼來了?」

  「星期五下午五時半,正是我該回家的時候。」

  「真高興看到你。」

  「喲,許久沒聽到這樣熱情對話。」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麼?」

  「嗶,我做錯什麼,如此責難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們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時限。」

  「為什麼發生那麼多悲歡離合?」

  「因此我們不覺寂寞。」

  「到底是大學生。」

  「還有什麼問題?」

  「發生一切對我來說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確有異常人,對,今天發生什麼事?」

  「一切正常。」

  「是嗎,突然如此感慨,我還以為你碰見舊情人。」

  萬亨不動聲色,「不知朱風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萬亨不知幾訝異,「你怎麼會知道?」

  「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啊,那麼,秀枝近況你可知道?」

  明珠凝視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馬路,她前年結婚,嫁一名東方糧食經營商,生活美滿。」

  「真沒想到你是通天曉。」

  明珠溫柔地笑,「大學生都如此。」

  萬亨卻黯然。

  只有慧群沒有好結局。

  「想起了慧群?」

  萬亨錯愕,「這樣聰明,料事如神,會不會辛苦?」

  「你把答案都寫在臉上,我都不用猜測。」

  萬亨長歎口氣,「老了,每天到黃昏,倦得睜不開雙眼。」

  「對,」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歲開始訴苦喊老,呻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來,我們到海邊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許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訴你。」

  明珠愁眉苦臉,「真的要借我雙耳嗎,我已經累得賊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邊,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親六十大壽,萬亨邀請她來度假,萬新在電話 說:「要來一起來。」

  萬亨笑咪咪:「只怕請不動。」

  「不用先問明珠?」

  萬亨詫異,「她知道我們家有幾個人。」

  萬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講,毫無隔膜,所以華人智慧不會,門當戶對,哪 多一個明珠找的終身問題可望解決。」

  萬亨說:「過來看看,也許明天就找到一個。」

  一家三口浩浩蕩蕩抵涉,屋子 最好的房間讓出來,明珠毫無怨言搬進客房。

  萬新去看過兄弟的業務,嘖嘖稱奇。

  「真正一本萬利。」

  「燈油火蠟開銷不少。」

  「可是無時間限制,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門外排長龍,還有,客人不會喝醉鬧事。」

  萬亨問:「你要不要過來?」

  萬新乾笑幾聲,「怎麼捨得。」

  飯後,他悄悄同萬亨說:「兇手抓到了。」

  萬亨苦笑。

  「判了終身徒刑。」

  「真是那人嗎?」

  「都招認了,不會有錯。」

  「並無目擊證人。」

  「可是根據環境證據,此人及其同謀另五人屋中搜出制炸彈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聽審?」

  「我一字也不懂,去來作甚。」

  靜默一會兒,萬亨說:「你一直不肯學好英文。」

  萬新賠笑,「放過我吧,家豪會說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語說得做洋童。」

  「你這邊生活如何?」

  「過得去,一有事,僑領會得嗶啦嗶啦。」

  「歧視黃種人嗎?」

  「都一樣啦,希企人家視同己出是不切實際的想法,自已爭氣,也能安居樂業。」

  「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嗎?」

  萬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夠。」

  萬新氣餒,「我還是返大西洋那一邊算了。」

  萬亨笑。

  萬新問:「明珠在什麼地方工作?」

  「一間叫微軟的電腦工廠。」

  「有前途嗎?」

  「這話你不要讓她知道,她喜歡做儘管做,可是有我在這 ,不致於要她養家。」

  萬新也笑,「可是,總得抽出時間來養兒育女呀。」

  「這不好勉強。」

  「你也得同她有點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願。」

  萬新歎氣,「你就是太遷就她們。」

  萬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這時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進來,周母撈撈叨叨在一邊不住叮囑。

  萬亨納罕間:「什麼事這樣緊張?」

  周母更詫異了,「你不知道?明珠懷了孩子。」

  萬亨張開嘴,一時硬咽,說不出話來,她都替他想到了。

  萬新笑,「你看,這人終於走了狗運。」

  萬亨終於說:「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出來了,身上衣服夠嗎。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難怪,年輕力壯。」

  明珠挽著他的右手。

  萬亨說:「一隻手,怎麼抱孩子?」

  「可以背。」

  「約是四月生,叫阿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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