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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氣。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幾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幾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幾天而已。」

  「那,只有以後再聯絡了。」

  尹形影與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準。

  「後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舖,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萬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離場。

  萬家燈火,李育台與女兒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聽說你沒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麼知道?」

  「伴遊公司沒收費,說那位小姐沒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聲。

  「育台,人生得意須盡歡,又雲,莫待無花空折枝。」

  「謝謝你。」這次語氣已不那麼諷刺了。

  「做人不必那麼認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個晚上有人陪著說說笑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說是不是育台,總比獨個兒胡思亂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那麼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

  「又是誰?」李育台沒好氣。

  「是我們老同學蘇南成一家四口,快去開門,請他們吃頓好菜。」

  「老陳——」

  「相信我,說說笑笑一個晚上容易過。

  育台無奈,只得掛了電話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蘇南成一家,滿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齡與紀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興得與老蘇擁抱。

  紀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來招呼,三個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說話。

  蘇南成絮絮說起別後之事,搔著頭皮,「你們能幹,你們都發財了,你看我,教一份書,千辛萬苦,清貧如故。

  李育台接著他的手,「你比我們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們是你的瑰寶。」

  蘇成南愉快地問:「育台,真的嗎,你真的那麼想?」

  「老陳囑我代他請客,你愛去何處?」

  老友蘇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氣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魚翅。」

  育台立刻打電話到魚翅酒家訂座。

  老蘇很幽默地說:「金錢萬能。」

  誰知育台很認真地說:「不,除卻用來吃吃喝喝,沒有什麼大用。」

  「育台你真客氣。」

  「到了後期,雅正什麼都吃不下,和著血吐出來。」

  蘇南成欠欠身,「我們也聞說這件不幸事。」

  育台歎口氣。

  紀元與蘇家兄妹談笑甚歡。

  「紀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現在放假嗎?」

  育台看看時間,「來,我們出發吧。」

  那是一家中萊西吃的菜館,裝修情調十分好,頗有點名氣,消費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們一行數人打扮算比較樸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個全是名貴菜式,領班臉色分外親切。

  忽然有人過來叫:「李叔叔,紀元,你們好。」

  紀元一見,大喜,「黃主文,你怎麼在這裡?」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隨著看過去,只見另一桌上坐著他母親,她朝他頷首。

  她也與朋友在一起。

  紀元這時懇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們這邊來?」

  黃主文有點抱歉,「對不起,我得陪母親。」

  紀元低聲問:「都是些什麼人?」

  「我大舅同三舅。」

  紀元說:「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打過,你們大概是出來了,沒人聽。」

  黃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邊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優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顯顏色款式,只是覺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與老蘇閒談。

  老蘇在說:「……異鄉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們會習慣的。」

  「是,我們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來嘗一嘗這個珍珠翅。」

  紀元輕輕同父親說:「我想過去與黃主文說幾句話。」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檯子與檯子之間轉來轉去。」

  紀元知道父親很有點原則,只得坐著不出聲。

  蘇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興,等到結帳的時候,領班一臉笑容說:「那邊黃先生付過了。」

  育台這才知道,黃主文從母姓,他母親是黃女士。

  他笑著同老蘇說:「我居然沒做成主人。」

  隨即走過去道謝,黃家十分客氣,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鐘,匆忙間他好像看到黃女士戴著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種當中大顆兩頭越來越小的珠子,她幾乎天天戴,無論配什麼衣飾都可以:裙子、晚裝、牛仔褲……

  此際他聽得老蘇說:「謝謝,謝謝,下次再見。」

  「以後我們要多多聯絡。」

  老蘇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老好人帶著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著新衣出來赴約,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貼身,老蘇的經濟情況看樣子的確不大好。

  紀元問:「為什麼不送他們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願意在太陽落山之後駕車到皇后區。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間要門當戶對。

  「蘇大弟說他們一家難得出來一次。」

  李育台抬起頭,「那也不妨礙他們將來成為成功人物。」

  「可是,」紀元說,「那會使他們的童年失卻許多樂趣。」

  「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事。」

  紀元說:「是,我也發覺了。」

  人生總有缺憾,否則女媧不必煉石補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說:「幸虧有命運做主宰,決定一切,不然的話,如何做出取捨呢。」

  「假如媽媽可以回來,你願意少活幾年嗎?」

  李育台笑,「當然願意,可是事與願違,她不會回來,我則可能活到九十八歲。」一個人心碎之後,還可以活那麼久嗎?為著紀元,他會盡力而為。

  可是那是沒有質素的生命,越長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麼地方?」

  「還沒決定,你呢,你有什麼心緒?」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時候,紀元已經梳洗定當伏案在寫明信片。

  天氣已經相當涼快,出門之際沒帶厚大衣,一會兒要同紀元去買。

  他沖了杯咖啡,翻開雅正的攝影集。

  這一天她如此寫:「紀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數十年,我竟節聚了那麼多身外物,有許多,想留給你作為紀念,不知你可願接,其中,有一隻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運,我承繼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點也不貴重,當年買的時候才幾千塊錢。

  雅正的頭面首飾都不算名貴,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聽見她同三歲小紀元說:「你如果聽媽媽話,勝過媽媽滿頭珠翠。」

  是育台替她選購了那只比較像樣的戒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都屬於紀元了。

  比較珍貴的是幾套攝影器材……

  電話鈴響了。

  響了一下,又切斷,可是過了一刻,又響起來,誰,誰這麼猶疑?

  育台去取過聽筒。

  那邊說:「我是和平。」

  難怪,「和平,好嗎?」

  「陳先生說你不介意聽電話。」她囁嚅。

  「只有這一次他說對了。」育台鼓勵她。

  「沒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體好。」

  「出版社說,攝影集頭一版兩萬冊已經售罄。」

  「這麼快?」

  「成績那樣好,他們趕快加印,現在想你加寫一個序。」

  育台立刻說:「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覺得如此。」

  育台說:「我毋須賺人熱淚,眼淚往肚裡流好了。」

  和平說:「那我去推掉他們。」

  「你盯著他們,宣傳不要太商業化。」

  「聽說是口碑促成銷路,並無太多廣告。」

  「一般評論如何?」

  「都說感動得流淚。」

  沒想到真情始終還獲得欣賞。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為社會讚許,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問:「紀元好嗎,你好嗎?」

  「還過得去,旅途上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事,發覺世上沒有完全快樂的人與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問:「幼兒是百分百快樂的吧?」

  「不見得,他們亦有許多恐懼,像媽媽不知是否在身邊。」

  和平說:「我倒是很快樂。」

  「可那多好,那真是絕佳消息。」

  誰知和平補一句:「能與你說電話已經很快樂。」

  這樣的話叫育台難過。

  「天氣已涼,小心添衣。」

  「也許我們南下佛羅里達。」

  「謝謝紀元給我寄明信片。」

  「我會跟她說,再見。」育台掛上電話。

  紀元拿著一疊明信片過來,「我們去郵局。」

  父女倆穿得暖暖,相擁著上街。

  紀元問:「會下雪嗎,我還沒見過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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