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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台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檯,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台一直坐在籐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麼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台說:「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麼會似幻覺?」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志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志說:「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台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台笑,「聽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志連忙說:「有點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遊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育台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麼地方,米蘭?聖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育台賠笑坐起來,「客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興,現在全回家去了。」 育台大吃一驚,「我睡了多久?」 「四個半小時,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育台,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嗎?呵謝謝你。」 已經曲終人散。 「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 難怪感覺如坐旅遊巴士。 「紀元呢?」 「洗完澡她該睡覺了。」育源既好氣又好笑。 育台搔搔頭皮,「嗄?」 「不過,有人等著見你。」 「誰?」 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只聽見一聲「我」,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只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著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拎著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學儀,記得嗎?」 仍然那麼愛紅。 「請坐。」 育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 學儀走到光底下來,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濃眉大眼,美麗如昔。 育台由衷地說:「你氣色好極了。」 「老啦。」學儀伸個懶腰,絲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台已無話可說。 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探近他的臉,「你曾說過,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台承認:「仍然是。」他看著她晶光燦爛的眸子。 學儀咕咕笑,「真的?」 「為什麼要騙你。」 「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台微笑,「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學儀感喟,「以後,再也沒有人愛我那麼多。」 「你放心,」育台溫柔地說,「像你那麼可愛的女子,永遠不乏人愛。」 學儀高興起來,「是真的嗎,育台,是真的嗎?」 「真的,學儀。」 她過來吻他的臉,嘴唇香且糯,感覺真正好,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居然有此聯想,可見與學儀之間,已無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別,翩然離去。 育台歎一口氣,閉上眼睛。 忽然覺得紅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睜開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著他微笑。 育台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而夢中又有夢,醒了幾次,仍在做夢。 「我真的醒了?」他問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痛不痛?」 育台點點頭。 稍後他問:「學儀來過嗎?」 「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只打了個招呼就離去。」 育台發愣,「穿什麼顏色衣服?」 育源笑,「也只有她配穿紅的。」 「她有無問起我?」 「我說你在書房,她只應了一聲,時間實在來不及了,車子就在門口等她。」 原來真是個綺夢。 「你要是牽記她,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謝謝你這個晚會。」 「勞民傷財,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嗎,」育源忽然有點悲哀,「一年一度只有一個生日,你會有空與我共度?」 育台抬起頭,真的,那麼多個生日,他從來不慶祝,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育源講得對,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可是他卻睡過了頭。 不過,幸虧做了個好夢,夢中,呂學儀仍然美麗,且對他溫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樂。 但是,育台並沒有在溫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這個世界,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現在趁著空檔,他想多瞭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說:「育台,到露台上來看看日落。」 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說些什麼,只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後對陳旭明訴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 老陳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 「那就不看也罷,總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後我同你淨是看日出日落。」 老陳很佩服,「嘩,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復還,這是育台當時的心情。 他問紀元:「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 紀元點點頭。 人到底是群居動物,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 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總會慢慢淡卻,變成一個影子,想到這裡,育台吁出一口氣。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 紀元說:「爸爸要走的話,我一定跟著走。」 育台甚覺寬慰,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 他到房裡去翻攝影集,育源看見了說他:「這本冊子,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有所遺憾,你又何用天天翻閱?她目的是要跟你說再見,你應該從她所願。」 育台緩緩把冊子放下。 「攝影集且放在我處。」 也只有妹妹敢這樣直諫,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陳旭明找你,電話就在案頭。」 育台問:「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 他這樣回答:「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 育台無奈,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故不能脫離紅塵,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 「育台,天文數字,」他報上數目,「告訴我是怎麼花的,你老要小心點,公司資源有限。」老陳一向是理財那一個。 「我大概吃多了幾頓。」 「省著點吃。」 「不至於要這樣吧?」 「育台,一邊生財一邊花錢,才是生存之道,回來吧。」 「不,」育台如一賭氣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 老陳氣結,「你帶著小孩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自欺欺人。」 「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 「只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育台,做人講心境,你若看得穿,處處是蓬萊。」 「你先看開點,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叮一聲掛線。 育源探頭進來,「你怎麼這樣對合夥人?」 「你偷聽我電話!」 育源理直氣壯,「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怎麼樣?」 育台啼笑皆非,這裡簡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會暫忘悲痛。 他同夏長志說:「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她想拍攝氣象。」 夏長志動容,「可那十分艱巨,連龍捲風在內嗎?」 「是,颱風、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煙霧、大雪、冰雹,還有極光。」 「工作開始沒有?」 「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 「你想繼承她的遺志?」 「我哪裡懂攝影機,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 夏長志微笑,「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 育源接上去:「或是貨櫃車司機。」 「或是時裝設計人員。」 育台不出聲。 夏長志說:「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 也許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權發展她的志向。 夏長志說下去:「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志向,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為父母揚眉吐氣,這是不對的吧,為什麼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 育台接上去:「因為自戀。」 夏長志笑了。 「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