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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余芒於是喝令手下:「都給我坐下,思慧,請發牌。」 她走到角落與文太太說幾句。 「思慧完全不記得仲開與世保。」 余芒衝口而出,「忘得好。」隨即尷尬地看著文太太,搔搔頭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說得對,是沒有必要記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該向她學習。」 思慧卻馬上認出張可立。 她凝一會兒神,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辨認張可立面孔,低聲說:「張可立。」 接著她側著頭想一想,問母親:「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裡?」 是許仲開第一個會意,「思慧找余芒,余芒也叫露斯馬利。」 余芒淚盈於睫,過去伏在思慧肩上,嗚咽說:「我在這裡。」 思慧只是笑。 思慧清醒的時候,在生活中並沒有與余芒見過面,在睡眠中,她的思維卻與余芒交流。 她無法記起舊友,卻把陌生人一眼認出。 思慧忽然對余芒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麼。」 大家屏息聆聽。 第九章 思慧娓娓道來:你最怕走進現場,攝影機準備開動,工作人員全部各就各位,忽然之間,他們轉過頭來,對你發出噓聲。 此言一出,最最訝異的是方僑生,那麼多人當中,只有她最熟悉余芒的噩夢。 文思慧沒有可能知道,除非,方僑生打個突,除非余芒說的都是真的。 文太太打斷余芒的思維,「余芒,你的朋友叫你。」 余芒抬起頭來,眾女正在朝她沒命地使眼色,過去一看,只見思慧一人贏四五家,統吃,大伙輸得光光。 思慧問余芒:「她們可是不高興?」 「沒有,只不過時間到了,有事,想先走一步。」 思慧並不勉強,孩童般丟下遊戲,走近窗口一看,「喔,張可立來了。」 眾人如蒙大赦,鬆一口氣,順利離開賭桌,由余芒率領著離去。 余芒在門口碰到張可立,由衷向他問好:「可立兄,加油。」 「余芒,謝謝你,對,新戲幾時開?」 「樂觀點是下月中。」 「你覺得思慧怎麼樣?」 「方醫生說天天有進步,但仲開與世保說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思慧。」 張可立笑笑,「我反正不認識從前的思慧。」 余芒笑,「這話應當由我來說。」 既然思慧願意忘記,大家也可以傚尤。 「明天我陪思慧見方醫生。」 「那我們在僑生那裡見面。」 上車,看見整組人苦瓜般臉,便問:「這是幹嗎,這是活該不是,誰強逼你們來?」 小薛先問:「她會不會痊癒。」 余芒反問:「由植物人到現在,你說痊癒沒有?」 小林搶著說:「可是她的智力有缺憾。」 「難為你們輸得一敗塗地,還瞧不起人。」 大家不再言語。 車子直向市區駛去。 過一會小劉說:「我不介意像文思慧。」 眾人立刻議論紛紛,「真的,盡記得有趣的事,可愛的人,沒有痛苦。」 「又不必苦幹,往上爬,遭遇失敗,不知多好。」 余芒雙眼看著窗外。 「基本上永遠像個十二歲的小女孩,靈感一到,又會偶然效仿大人言行,甚富魅力。」 余芒輕輕地問:「既然如此,方才驟見思慧,你們為何震驚?」 小林輕輕地說:「因為我們戀戀風塵,不能自已。」 余芒答:「文思慧的世界從來與我們不一樣。」 靠雙手闖天下的職業婦女生活中遭遇無數奇人怪事,神仙老虎狗,什麼都有,天天向人,人亦向她們展示喜怒哀樂,世界好比遊樂場,人群熙來攘往,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曾有自我,也遲早迷失自我,終歸如魚得水地生活下去。 文思慧的天地自開始就只得她一個人,仲開與世保也並未能真正介入,到非常後期,才容納了張可立。 擠在車廂中,只聽得小薛忽然罵:人笨,手腳也笨。 小林不服,「你這算講話?」 「我罵自己,人家笨才不關我事,感激還來不及,沒有笨人,哪裡能襯托得聰明人冰雪可愛。」 小劉瞪眼,「黑墨墨的良心。」 小薛馬上對日:「白花花的銀子。」 余芒閉上眼微笑,她比較喜歡她的世界。 第二天余芒上方僑生醫務所。 助手眉開眼笑地迎上來,無緣無故高興得不得了,暗示余芒看她手中捧著的一瓶剪花。 余芒把鼻子埋進花堆嗅一下。 「許仲開君送給方醫生的。」 余芒莞爾,萬事不出山人所料。 辦公室門推開,出來的可不就是許君。 余芒笑道:「唷,有人比我還早。」 仲開坦然相告,我在約會僑生。 余芒並不喜在口舌上佔人便宜,卻忍不住問:「是因為僑生有什麼地方似思慧嗎?」 仲開凝視余芒,「不,」他不以為件,「正因為僑生一點都不像思慧。」他想從頭開始。 余芒一怔,聽明白了,反而放下了心,笑道:「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不惜與世保開仗。」 仲開由衷地說,「我永遠愛你,余芒。」 「是,」余芒悻悻然,「我是每一個人的好兄弟。」 仲開忍不住把余芒擁在懷中。 余芒提醒他,「人家會誤會。」 身後傳來一把溫柔的聲音,「我瞭解就行了。」那是方僑生醫生。 誰知道,整件事的發生,也許就是為著成全方僑生與許仲開。 這樣說來,僑生得到最多。 而余芒進帳也不壞呀,她笑起來,好的故事哪裡去找。 余芒轉過頭去,只見方醫生斜斜靠在門框邊,看著許仲開。 不知恁地,對感情一有牢靠的感覺,人便會放鬆,身體語言懶洋洋,余芒拍兩情相悅的場面,也喜安排男女主角遙遙相望,盡在不言中,空氣中有一股暖流,旁人若留意一下,自然覺察,如果不覺得,那是導演功力不足。 仲開沉默半晌,訕訕告辭離開醫務所。 余芒笑說:「老老實實,什麼時候開始的盟約?」 她倆關上門,談起心來。 兩人對調位置,余芒坐在寫字檯前對牢記事本與錄音機,方僑生則躺在長沙發上,雙臂枕著頭。 她說:「自那日在醫院開始。」 余芒試探地問:「你不再牽掛赫爾辛基事件?」 方僑生轉過頭來,「你怕我傷害許仲開?」 心理醫生果然是心理醫生。 余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感情這回事上,如果怕被傷害,那就全然沒有樂趣,假使過分計較得失,乾脆獨身終老。 過一會兒余芒說:「許仲開十分認真。」 「我知道,」僑生笑,「而於世保十分輕姚。」 余芒笑,「果然好眼力。」 僑生感慨地說,「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認真的吧。」 「僑生,我同你,至今還是很尊重感情,不輕率拋擲,亦不無故收回。」 「只有你能將感情昇華。」 余芒笑,「才怪,我的熱情,好比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結果全盤奉獻給電影。」 方僑生也笑,「真的那麼過癮?」 「當然,多英俊的小生都有,天天陪著我,不知多聽話,叫他坐他不好意思站,表情不對立刻挨批挨鬥,遲到失場馬上換人,現實生活中哪有這般如意,我幹嗎要退而求其次。」 僑生頷首,「難怪此刻都流行逢場作戲。」 「痛快,完全不用顧及對方弱小的心靈。」 僑生自長沙發上起來,「你打算玩到幾時?」 「直至在攝影機旁倒下,」余芒神采飛揚地說:「或是觀眾唾棄我,看哪一樣先來。」 僑生看著余芒讚道:「你氣色好極了。」 「說不定就是迴光返照。」 「你還做那些似曾相識夢不做?」 「不,我最新的夢是許許多多豺狼虎豹一個勁兒的在身後追,我發覺自己衣冠不整,滿嘴牙齒與整頭頭髮紛紛落下,接著墮下深淵,手中有一分試卷,題目用德文寫成,一個字看不懂。」 僑生同情地看著余芒。 「我是不是有煩惱?」 「生活中充滿驚喜,也許拐一個彎就陽光普照。」 「真的,」余芒笑問,「許仲開君是你生命中的陽光?」 僑生也笑,「你當心我幫你注射鎮靜劑。」 「思慧怎麼樣?」 「大腦左半球控制右邊身體動作,思慧受損的部位在左腦,她的右手已失卻辨認物體的能力,握著皮球都不知道是什麼。」 在這之前,余芒做夢都不曉得人體竟有一億個地方可以出錯。 「感觸良多噯?」 「真的,要吃什麼趕快吃,想穿什麼也速速穿,明天我就叫美術指導替我縫一套肉色薄紗僅在要緊地帶釘長管珠的舞衣。」 僑生白她一眼。 「文思慧需要無限耐心,她非常幸運,她有張可立。 助手推開門,進來的正是這一對年輕男女。 思慧一見余芒便笑道:「你夢見老虎追是不是,多可怕,怪不得汗流俠背。」 余芒啼笑皆非,此刻變成思慧感應到她的思維,她在思慧面前,再無秘密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