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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小林不明導演的意思,難怪,做著這樣艱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勝負荷,言行舉止怪誕詭異一點,又有什麼出奇。 小林有一位長輩寫作為業,一日,小林天真地問:作家都喜怒無常嗎?那長輩立刻炸起來,「天天孤苦寂寥地寫寫寫寫寫,沒瘋掉已經很好了。」 看,人們賺得不過是生計,賠上的卻是生命。 這一輪導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條件談得怎麼樣?」小林問。 「她要求看完整劇本。」 「她看得懂嗎?」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讀給她聽。」 「我看還是由導演從頭到尾示範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視美女,請勿妒忌美貌。」 小林滾在大沙發裡偷笑,一部電影與另一部電影之間,這一組人簡直心癢難搔,不知何去何從。 遇上了文思慧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點緊張,思慧顯然是那種對世界頗有抱怨的人,現在她又彷彿接收了思慧兩位前度男友,見面時,客套些什麼? 總不能討論許仲開與於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點後悔要求與文思慧見面。 太唐突了。 小林見導演失神得似乎魂遊大虛,輕徑吁一口氣,悄悄離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極入睡。 看見有人推開大門,再推開一張椅子,走了過來。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誰? 一個女孩子充滿笑容拍手說:「醒醒,醒醒,我回來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別躺下去。」 那女郎詫異問:「我是迷迭香,你不認得我?」 余芒笑說:「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錯地方了。」 「不,」女郎搖搖頭,「這裡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過來摟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劍眉星目,雪肌紅唇。 「思慧,我不過與你有一個共同的學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來,輕輕轉身。 余芒又捨不得,追過去,「思慧,慢走,有話同你說。」 此時她自夢中驚醒,一額冷汗。 余芒啞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見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換上寬身睡袍,撲倒床上。 赴約時內心忐忑,故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文太太只遲到一點點。 「余小姐,車子在等。」 余芒即時跟在文太太身後上車。 文太太神色呆滯,沒有言語。 她們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閉目靜心養神,半晌睜眼,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余芒認得這條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種植法國梧桐,文藝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遊。 這條路的盡頭,只有一間建築物。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那是一間療養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內心一陣絞痛,低下頭來。 司機在這個時候停好車子。 文太太輕輕說:「就是這裡。」 余芒恍然大悟,臉色慘白地跟著文太太走進醫院。 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消毒藥水使她不寒而慄。 文太太領她走上三樓,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外站住。 文太太轉過頭來,「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余芒快哭出來,顫聲問:「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著余芒,輕輕說:「她不是病。」 「什麼?」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後三步,張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聲,輕輕推開病房門。 她讓余芒先進去。 房內的看護見到文太太,站起身迎過來。 余芒終於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閉著雙目,臉色安詳。 全身接滿管子,四通八達地搭在儀器上。 余芒並不笨,腦海中即時閃過一個字:COMA,她的心情難以形容,既震驚又心酸更氣憤,不禁淚如泉湧,呆若木雞。 難怪文太太說思慧已死。 文太太遞手帕給余芒。 病房空氣清新,光線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說,另外一個迷迭香來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點冷,身體分文不動,臉容秀麗,一如童話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為一見面便可欣賞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誰知思慧已經成為植物人。 余芒忍無可忍,悲不可抑,哭出聲來。 看護連忙過來,低聲勸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著牆角,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過半晌,余芒自覺已經哭腫了臉,才盡量控制住情緒,但不知恁地,眼淚完全不聽使喚,滔滔不絕自眼眶擠出來,余芒長了這麼大,要到這一天這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做悲從中來。 她顫抖的手伸過去輕輕撫摸思慧的鬢腳,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當然動都沒有動。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樂嗔貪癡恨妒都與她沒有關係了,伊人悠然無知地躺著長睡,她的心是否有喜樂有平安? 這個時候,另外有人推門進來。 余芒抬起淚眼,看到於世保。 世保見她在,也是一怔,雙目陡然發紅,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態,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聲歎息,「你去安慰他幾句。」 余芒還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沒有用。」 余芒輕輕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這個時候,余芒聽到銀鈴似一聲笑,她猛地抬頭,誰? 然後頹然低下頭,此地只有傷心人,恐怕笑聲只是她耳鳴。 於世保站在會客室,呆視長窗外的風景,余芒向他走去,兩人不約而同擁抱對方,希望借助對方的力量,振作起來。 余芒把臉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世保語氣悲哀,一點說眼力都沒有。 余芒抬起頭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靠儀器維生已有半年,醫生說毫無希望。」 「由什麼引起?」 世保一時無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兩隻手按在雙頰上,過一會兒,才苦澀地說:「我每天都來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這是對我的懲罰,思慧在生時我並無好好待她。」 「慢著,」余芒說,「醫學上來說,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會睜眼,不能移動,不再說話。」 「但仍然生存。」 「醫生說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難過得一陣暈眩。 過一會兒她說:「世保,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們成日哀悼。」 「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別在許仲開面前提起,他會要我們的狗命。」 余芒溫和地說:「你誤會仲開了。」 「你同思慧老是幫著他。」 他倆不知這時仲開已經站在後面,把兩人的話全部聽在耳內。 一時仲開不知身在何處,百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幫他有什麼用,得到她們的總是於世保。 他一時想不開,轉頭就走。 卻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這才發覺仲開也來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們,「來,你們都跟我來。」 三個年輕人聽話地跟文太太離去。 車子直駛往香島道三號。 文太太的行李已經收拾好多堆在樓梯口,她招呼年輕人坐下。 大家靜默一會兒,文大太先開口:「我後天就要走了。」 他們不語。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責任,或許你們會想,這個母親,是什麼樣的母親,一生之中,總抽不出時間給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釋,亦不欲辯白,更不求寬恕。」 世保率先說:「阿姨,我瞭解你的情況。」 文太太眼睛看著遠處,苦苦地笑。 仲開也跟著說:「這裡有我們,你放心。」 「我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阿姨請說。」 「不要重蹈覆轍,我知道你們兩人都喜歡余芒,請讓余芒作出選擇。」 世保與仲開兩人面面相覷。 余芒則燒紅了耳朵。 文太太輕輕說:「落遠一方不得糾纏。」 世保與仲開一臉慚愧。 文太太又看著余芒,「你,作出選擇之後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彌補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盪。 文太太吁出一口氣,「余芒,你同我說,你是否與思慧有心靈感應?」 仲開與世保啊地一聲。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頭想一會兒,又低下頭,「有,她的若干記憶片斷,像是闖入我的腦海,成為我思維的一部分。」 「我也懷疑是這樣,」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這又怎麼可能?」 余芒據實說:「我也無法解釋。」 「你們有什麼共同點?」 「有,我們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先叫她露斯馬利,然後在三歲才替她取思慧這個名字。」 余芒又考慮一會兒才說:「或許,思慧的思維到處游離,遇見了我。」 文太太搖搖頭,「太玄了。」 余芒不再言語。 但是她肯定這類事情發生過,整部聊齋裡都是清女離魂的記載,不外是一個女孩的腦電波與另一女孩的思維接觸。 余芒只是不便說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