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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呵,多麼特別。 裕進又咳嗽一聲。她終於抬起頭來,客套地微笑著看著他。 裕進忽然汗出如漿,他深深吸進一口氣。 「你好,我叫劉裕進。」 她點頭,「你是帶水果來探班的人,謝謝你,櫻桃甜極了。」 她把化妝品逐件抹乾淨放好,唇膏印、胭脂印,都深深淺淺,印在紙巾上。 「要走了嗎?我送你。」 「不用,司機會載我。」 裕進點頭。 他們一直做到凌晨兩時才收工。 裕進終於不得不走。 袁松茂過來拍著他肩膀,「我這份工作怎麼樣?」 「很好,對,茂兄,幾時拍那只香皂廣告,記得通知我。」 「咦,同窗數載,我不知你患偷窺症。」 「現在你知道了。」裕進微笑。 袁松茂忽然忠告他:「陳裕進,你這人比較單純,不適宜結識這個圈子的女孩,這些女子通常有複雜的背景及較大的野性。」 裕進不出聲。 「你看中了劉印子?」 裕進點頭。 「她在短短一刻已在你心中留下印子?」裕進又點頭。 「那麼,你不枉此行了。」 「不是警告我切勿接近嗎?」 袁松茂笑起來,「但是,危險的女性通常妖冶可愛,況且,男人有甚麼損失。」 這是世俗一般看法。 袁松茂問:「有車子來嗎?」 「有,再見。」 車子駛經大廈角落,卻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形站在那裡,咦,正是印子。 他輕輕把車子停下來,「載你一程。」 她淺淺一笑,「我等出租車。」 「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子站在街上危險,請放心,我不是壞人。」 「順路嗎?」 「這個都會能有多大。」 她終於上了車,「山村道,你可知道路?」 「教我走。」 她拎著化妝箱,可是自己臉上十分素淨,愈夜,雙眼愈有神。 「我叫陳裕進,是袁松茂的朋友。」 「我知道。」 ※ ※ ※ 印子教裕進在適當的地方轉彎,深夜,交通比較鬆動暢快,只是仍然燠熱,她卻似冰肌無汗。 「司機沒來?」 她淡淡答:「接走了喬小姐。」 丟下了她。 車子駛抵一幢舊房子,裕進說:「我送你上去。」 「不用,謝謝。」 「幾樓?」 她用手一指,裕進抬起頭高高看上去,原來天台上還有僭建平房。 她轉身走了。 裕進一時不想回家,獨自開車兜風。 真笨,換了是袁松茂,一定知道該怎麼做,他卻連電話號碼都沒拿到,更別說是下一次約會了。 他應該問:「週末做些甚麼?可想出海?」或是「有個小地方,冰淇淋非常好吃。」 都說不出口。 她的秀麗叫他震驚,平時也很調皮的他已無心賣弄口才,終於回到家的時候,祖父已經起來。 「又玩到天亮?」 「不!」裕進否認,「睡不著,出去走走。」 「一個人,還是同女朋友?」 裕進改了話題:「祖父你可是盲婚?」 「不,你祖母是我燕京大學的同學,我讀化工,她讀外文,我倆自由戀愛。」 裕進笑,「我沒得到你們優良遺傳。」 「你爸說你有點心散。」 「他已經很客氣。」 「是甚麼困擾你?」 「爺爺,我最大目的是同我喜歡的人一起說說笑,在一個無雲的晚上觀賞繁星。」 「很好的享受。」老先生點頭,「那麼,你何以為生呢?」 「爸媽會贈我一間向海的兩房公寓及一部好車。」 「生活費用可有著落?」 「我可以教書,學校假期特別多,工作時間短,適合我這性格。」 「我覺得並無不妥,祝你幸福。」 「真的?」裕進大喜過望。 「不過,你父母希望你較有野心。」 「不!」裕進堅拒,「我不要營營役役,交際應酬,擴闊生意網。」 「那麼,你父母的電子零件生意由誰承繼呢?」 「姐姐。」裕進不加思索。 「她是女孩子呀。」 裕進大笑,「這樣時髦的祖父也終於露出馬腳,歧視女孫,哈哈哈哈。」 祖母出來,「嘩,大清早笑聲震耳,說甚麼這樣高興?」 老先生笑答:「改天裕進走了,屋內又一片靜寂。」 「我們應當慶幸他來陪過我們。」 裕進看看時間,「我要上課去了。」 他去淋浴更衣,不知怎地,總覺得有一雙大眼睛在看著他,裕進不由得小心翼翼起來。 第二章 裕進到了鄧老師處,發覺丘永婷也在。 鄧老師穿著黑色香雲紗旗袍,非常優雅,她同裕進說:「今日永婷與你一起上課。」 裕進並不介意。 鄧老師說:「案頭有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你倆隨便合作翻譯哪一首,用中文寫出來,作為測驗。」 裕進睜大眼睛,這樣深不可測的功課,叫他如何應付?他剛學會寫百來個中文字。 他隨手翻到其中一首。 「第八十一首,來,讓我們讀一次。」 永婷點點頭。 「如果我活到可以寫你的碑文-——」 「不,」永婷說:「墓誌銘。」 「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裡腐敗,至彼時你音影常存,而我早已被遺忘。」 裕進已經做得一額汗。有些字他不會寫,靠永婷幫忙,兩個華裔比外國人還狼狽,掙扎著逐句記下。 「你名字將享永生,而我則莠腐,只得一個墳墓,可是你長存在人們眼中,藉我溫和的詩句,萬人聆聽、萬聲唱頌,凡人死亡,你卻永生,這是我筆的力量。」 裕進鬆口氣。 丘永婷忽然說:「你會以為這些詩寫給他愛慕的女性。」 裕進笑笑,「所有同類的十四行詩包括『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都是獻給他的贊助人威克薩斯伯爵。」 永婷也笑,「這樣好詩,卻由男人送給男人。」 有人咳嗽一聲。 是老師,「這麼快完成了?」 他們大聲答:「是。」 老師說:「且去聽琵琶演奏,我來改卷子。」 裕進卻挑了二胡。 永婷問:「二甚麼?」 「二胡,還有高胡,是胡琴簡稱,胡,即由西域外國人傳入,同番一樣:西紅柿、番石榴,一聽就知道不是中國原品種。」裕進解釋。 永婷微笑,「你知道得不少。」 「我剛看罷本期『史特拉』音樂雜誌,詳盡介紹中國絃樂。」 「可是二胡聲如此蒼涼-——」 老師探頭出來,「上課時不要閒談。」 像所有學生一樣,教師愈不讓他們做甚麼,他們愈有興趣。 裕進朝永婷扮一個鬼臉。 老師改完了他們的翻譯卷,「九十分,」她說:「還有進步的餘地。」 兩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離開老師的家。 永婷鼓起勇氣,「裕進同學,我想去買些中文參考書,你願意一起去嗎?」 裕進冷靜下來,他輕輕說:「我已約了朋友。」 永婷失望,「那麼,下次吧。」 她不擅掩飾內心感情,明顯地失落。 ※ ※ ※ 02/12/1999 丘家司機將車駛近,永婷上車,背影都看得出寂寥,裕進背後傳來一把聲音:「為甚麼叫永婷失望?」 裕進轉過頭,見是老師,笑笑答:「因為我不想傷害她。」 老師輕輕說:「恐怕沒有緣分。」 「是,我心裡早已有別人。」 「那是一個很出眾的女孩子吧。」 「只不過在我眼中獨一無二而已。」 老師笑笑:「但願你倆永遠不用傷心。」 「多謝你祝福。」 鄧老師很明顯地給他倆製造機會,真是個有心人。 裕進買了一大疊中文報紙,逐項頭條讀出來。 --「可疑船隻疑載逾百走私人口。」 「七百幢舊樓需實時維修。」 「合金價疲弱促使找尋夥伴。」 祖父說:「好像進步多了。」 裕進答:「媽媽還要我讀小字呢。」 祖母笑不可仰,「裕進,大字小字都是一樣的是中文字。」 裕進抓抓頭,「小字多且難。」 「真是個孩子。」 可是,稚嫩的心已經朝某一個方向飛出去,不想返家。 「他姐姐比他沉著。」 「裕逵的確少年老成。」 裕進忽然有點想家,凡事,可與父母或大姐商量。 不過,幸虧祖父母也是申訴好對象。 他開口:「有這個女孩子-——」 祖母非常有興趣,「噢,有這個女孩子嗎?」 「她是一個模特兒,兼職化妝師,長得十分漂亮。」 祖母看著他:「你們這個年紀,重視外形多過一切。」 「她的眼睛-——」 「大而精靈,像會說話,可是這樣?」 「祖母,你怎麼知道?」裕進納罕。 祖母啞然失笑,「我都見識過,我經驗豐富。」 「如有機會,可以帶她回家吃飯嗎?」 「祖母永遠歡迎你同你的朋友,祖母的家即是你的家,大門永遠打開,但是,別以為人家會稀罕跟你回家吃飯。」 「謝謝祖母,我明白。」 「她叫甚麼名字?」 「劉印子。」 「這麼早已在社會工作,家境平平吧。」 「甚麼都瞞不過你老人家的法眼。」 「漂亮的女孩子,在這個奇異的都會中,永遠不會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