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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他一怔,「他叫什麼?」

  我緩緩的說:「我叫他堅。

  「你認得堅?」他驚異的問。

  「你也認得?」我比他更吃驚。

  「是的。」他答,「他常來飛機場練滑翔機,我認得他。」

  我靜下來,「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師,又年輕。」他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陸家明吃驚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並沒有。」我否認。

  他把車子開得很慢。這種車子在香港開,簡直浪費了。

  我轉話題:「你不大動這部車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們,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經很夠了。」

  「你欣賞嗎?」他轉頭問我。

  「車子?房子?不。我過了那種年齡了。人是重要的。」我說,「我看人。

  「我夠好嗎?」他忽然問。

  「很好,為什麼選我?」我淡然問,「因為你與我哥哥熟?」

  「不。因為你可愛。女孩子像你很難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們一旅行車、一旅行車的跑過來呢。」

  他微笑,「全憑選擇,是不是?」

  「你會失望,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我說。

  「我不相信。」他說。

  他把車子停了下來,在山上。看下去,燈光閃得像寶石一樣,比以前更好看了。堅帶過我上來。兩次,第一次我們在戀愛——好吧,至少我在戀愛。第二次,我哭了,他說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十八歲,他三十五歲。我哭了。像個孩子。我沒有後悔,我是一個不怕丟臉的人,失敗了這麼些次數,我居然還有勇氣維持下去,奇跡。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現在怎麼了?

  現在我與另外一個男孩子在山上,燈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還是記得這一首詞:「只是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我們喝的那瓶拔蘭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漸漸有點糊塗,不過心裡還是明白的,他看著我,他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明白,我轉身,看著他,他把手擱在我的臉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著他,沒有分別,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不管他們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說:「你真可愛。」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說,「你遲早會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擱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的手,因為極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樣,沒有什麼興奮,只是無限的瞭解。

  我真有點感動。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們可以真的做朋友。

  「燈光很美。」我說。

  「是的。」他說,「很美。」

  我笑問:「使你想起什麼?」

  「我想起了一首詞,說一個人找另外一個人,找了半世,忽然回頭,那個人卻站在燈火闌珊處。」他說。

  「我也聽過這首詞,但是我們兩個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記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見了你。」他很認真的說。

  我真的笑了出來,他誤會了,他把我當什麼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說。

  「我?你不要對我認真。」我說,「我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煙出來,點著了,吸了一口,毫無表情的看著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們都是束縛,而且是說走就走的束縛,我回來不是找男朋友,我是來找工作。越是愛一個人,越是翻臉得快,為什麼不可以做好朋友呢?為什麼不?

  他柔和的問:「你想把我嚇走?我明白你,凡是人盡可夫的女人,都掛一個淑女的招牌,你是一個好女孩子,只是你鋒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緊,刺了男人的腿就過分了,不要放棄我,否則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認得你幾個鐘頭。」

  「不夠嗎?」

  「夠了。當我寂寞的時候,我就請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應得快,有些答應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靜的說。

  「至少你瞭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說起你,我認得你已經很久了。」他說。

  「我是家裡的癌症,無可救藥的。」

  他吻我的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們是多年的戀人,我很客氣,隨他放肆,因為他吻得這麼溫柔,根本不像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只像一個憐愛的大人吻一個嬰兒。我沒有做嬰兒很久了,非常感動於這種感情。

  但是他沒有進一步做什麼。

  他問:「我明天來看你。」

  「歡迎。」我低聲說。

  「現在送你回去。」他說。

  他開車送我回去。到了門口他注視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會有人決定要我。堅說:「辛蒂,我累了,照顧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工作,我要找幫手來輪班才行。」現在我長大了,但是我還是二十四小時都寂寞。

  我說:「再見。

  我回了家。

  他把車子開走了。

  哥哥問;「你們哪兒去了?

  媽媽問:「這個男孩子可靠嗎?

  爸爸說:「看樣子倒才貌雙全。

  「平常倒是極老實的,今天把辛蒂弄得這麼晚才回來。

  媽媽說:「好了好了,你看辛蒂這樣子,她不去揭人蠻好了,我們還怕她被人哄呢」我回頭說,「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夠糟了。

  然後我回到房間裡,睡得很好。沒有安眠藥,什麼都沒有,我睡得很好。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是被愛的,不然活著有什麼意思。我這一輩子又沒愁過衣食住行,什麼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記得我,有人愛我,有人喜歡我,如今有一個男孩子說他要我,不管我對他有沒有興趣,那已經夠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媽媽來敲門,她說:「有人送玫瑰給你。

  「玫瑰?」我問。

  「是的。玫瑰。」媽媽手裡捧著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後玫瑰當中夾著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過了花,插在一隻大瓶子裡。

  哥哥進來看。「老天,」他說,「陸家明敢情是瘋了,這年頭玫瑰花是什麼價錢!」

  對於哥哥來說,數目字才是重要的,沒有數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麼我會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看著我的玫瑰。

  「打電話去謝他吧。」媽媽說。

  我搖搖頭。

  哥哥說:「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他來了。一身白。

  我側著臉,我笑了。我沒有謝他。謝什麼?

  我們對坐著,拿出了一付棋子,我們下棋。這是一個週末,每個人都看我們下棋。我與他兩個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他右手仍然戴著那隻銀手鐲,兩支手托住下巴。我看著他的臉,真是驚人好看的一張臉。我的手有點出汗。

  哥哥在一旁說:「跟辛帶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剛剛抬起眼,我們不說話。

  像他這樣的男孩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卻偏偏找上了我們家裡來。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們在車子裡,我們吻過,擁抱。而今天,今天我們卻對著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這是人生。

  他連贏了三局。

  父親在放彈詞唱片。

  蔣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聲音,一句句訴說著。

  「……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說郎君呀,我只恨當初無主見,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青樓女子遭欺辱,誤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時光彷彿倒退了好幾十年,我與他好像是在相親。見了面,但不能說話。我喜歡家因為家是含蓄的,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麼大事小事,大家都心裡明白,但是都不說出來,只是心裡明白,有很多話是不能說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輕。那個時候,愛上了堅,他說十一點鐘來,我就開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鐘到窗口外去看一看,這樣子的等法,可笑。

  陸家明說:「你根本沒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讓你贏,你看不出來?」

  他說;「你這種客氣,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還沒有結婚?」

  「結婚?」他呆一呆。「哦,沒有對象。」

  「應該很容易,這麼多的女孩子可供選擇,而且每個人都有名氣,都不平凡,香港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撈女才女都多得熱暈。」我說。

  「你是哪一種?」他笑問。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誠實的說:「我情願做撈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碼三八寸,頭髮染金色染紅色,襯衫不扣鈕子——這裡的撈女不徹底。你別眷撈曖,不簡單,是一門大學問。」

  「可以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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