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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我們去別的地方。」 晶晶笑了,「也好,到一間茶室去,高談闊諭,讓所有人聽聽我同你的故事。」 之珊躊躇。 晶晶看到伍尚勤,「是你男朋友嗎,請他也進來不就行了。」 尚勤這時點點頭。 他們走進小小平房。 室內光線柔和,佈置舒適,但是之珊無心欣賞。 她開門見山:「晶晶,為甚麼失蹤?大家以為你已遭不測,為著你鬧得人仰馬翻——」 晶晶揚起手,「我都知道。」 之珊歎口氣,「不為別人,也想想父母。」 晶晶不出聲。 她坐的位置背光有陽光,把她的薄棉布衫照射得半透明,隱隱顯出美好身段,王晶晶不折不扣是個標緻女子。 伍尚勤在各類傳媒中見過她的倩影,今日看到她真人,幾乎想說:久聞大名,如雷灌耳。 禍國殃民的,往往也只是一個女子。 之珊說:「警方還在找你。」 晶晶不出聲。 「警方懷疑家父殺害你。」 晶晶仍然沉默。 「你可否現身還家父一個清白?」 晶晶忽然笑了,她微微歪著嘴,像是有許多話說。 她說:「我有一個故事要講。」 「願聞其詳。」 晶晶開口:「不久之前,有一個廿二歲的女子,出身貧窮,相貌不差,本來她已有固定男朋友,卻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下,認識一個中年商人。」 之珊知道這是晶晶說她自己。 「他提供物質享受給她,暗示他倆關係會有前途,使個性愚昧虛榮的她充滿不應有的憧憬,從未想到,她不過是一件新鮮玩具。」 之珊默不作聲。 「這個商人,有個獨生女,年紀與我相仿,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壁,呵,別人的女兒卻賤若爛泥,供他耍樂。」 聽到這裡,之珊低下頭。 「商人漸漸對這名女子厭倦,想攆她走,態度一日比一日冷淡,那女子忽然醒悟,不由她不走了,傷心之餘,退一步想:都會中不少窮女,都趁這種機會掙一筆本錢,重頭開始,她願意靜靜消失。」 晶晶用手掩著臉。 「但是,那商人有更好的建議,他有一個助手,他對那女子覬覦已久,商人竟要把女子派給他!」 之珊聽到這裡,喉嚨咯一聲。 甄座聰出場了。 他們玩著一場這樣殘酷的遊戲。 「那個助手,是個奸角,他看中了商人獨生女,狼子野心,希望人財兩得。」 之珊顫抖。 「那助手一隻手搭在可憐女肩上,『你貪慕虛榮?可以,不過,需拿些東西來換』 」 伍尚勤低呼:「啊。」 晶晶說下去:「她知道這個地方再也不能留下,她把那人一手推開,她悄悄離去,她躲在朋友家痛哭,沒想到警方已開始找她,並且懷疑商人殺人滅口,這件事忽然搞大,原來是有人要利用機會拉商人下台,啊,真痛快,那樣的惡人,聯群結黨,為所欲為,弱女只得任由宰割,現在,他們自己人殺自己,無論誰被砍倒地,都是好事。」 之珊呼出一口氣。 晶晶說下去:「她借了別的護照出國。」 「你一直在水牛城?」 「不,孤身寡人,一直流浪,紐約、水牛城,下一站也許是羅得島,更可能到西岸去看看三藩市,這些日子以來,我看清楚了自己,也看清楚了人家,我痛定思痛,決定重頭開始,我還年輕,我不必犧牲,即使死了也是白死,有人會拍手說死得快死得妙。」 之珊說:「你家人——」 「他們公然呼天搶地,是因為受人收買,出場演戲。」 「你同他們一般殘忍。」 「是嗎,之珊,你是溫室花、千金女,你知道甚麼。」 「你若有看新聞,應知道我的事。」 「可是,因受重創而看清了一隻禽獸的真面目,還算值得,我就沒有那樣幸運,你別看我好端端坐著,實則,已經肢離破碎。」 「請你向警方現身。」 「還你父清白?相信我,之珊,他不是一個清白的人。」 「你這樣終身流浪,未免飄零。」 晶晶笑了,她意料之外地哼起歌來:「我是一葉浮萍,千里飄零覓前程,一路上歌聲未停……」 伍尚勤開口了,他語氣誠懇:「我是一個心理醫生,你願意與我談談嗎?」 晶晶哈哈笑,「你醫楊之珊的心病不就得了,我不必你理,我已經報了仇,不不,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我有甚麼本領,之珊,惡人自有惡人磨,惡有惡報,善有善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王晶晶仰起頭笑得無比暢快。 她的精神十分亢奮,「你,你楊之珊,深受兩隻豺狼寵愛,你沒想到會有一天受累吧。」 之珊站起來同伍尚勤說:「我們走吧。」 晶晶慢慢靜下來。 之珊已經走到門口。 她聽見晶晶說:「別恨我。」 之珊詫異地轉過頭來,「你還在演戲?王晶晶失蹤案已告結束,我已經知你下落。」 之珊拉開大門,走到街上。 她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與伍尚勤上車去。 伍尚勤迅速把車駛走。 之珊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可怕,王晶晶心中只有復仇兩字。 尚勤問:「可需要通知警方?」 之珊答:「她此刻已從後門離去,她那樣喜歡流浪,任地跑天下好了。」 這是楊之珊復仇的方法。 「她想甚麼,就讓她得到甚麼。」 「你不原諒她?」 「我不是上主,我只求饒恕,我哪有資格寬恕別人。」之珊語氣悲涼。 伍尚勤伸手過去緊緊握住之珊的手。 四驅車直駛上公路。 「回家?」 之珊點頭,回家,有家可回真好。 看到母親來開門,她淚盈於睫。 談女士問:「怎麼了,尚勤,之珊為何不高興?」 已經凡事唯他是問了。 尚勤笑笑,「路上累了。」 「那麼,我不留你說話啦,明日再見。」 之珊故意拖延時間,到凌晨才通知周元忠:「找到王晶晶了。」 「你親自去過那地方?」 「是,請知會警方,她安然無恙。」 「我會說『有目擊證人發現失蹤人口王晶晶在美國紐約州水牛城出現』 。」 「他們會否知會國際刑警?」 「自願失蹤並不觸犯法律。」 之珊不出聲。 「你在甚麼時候與她見面?」 「昨日中午。」 周元忠笑,「此刻她已去到舊金山。」 元忠說得對,你追她走,毫無結果。 「公司好嗎?」 「開源節流,進度理想,在不景氣下算是過得去。」 「之珩可在公司?」 「我替你接過去。」 他好像沒有私人體己話要說。 幾秒鐘後之珩的聲音響起:「之珊,母親說你新男友已趕到陪你。」 「新男友?」之珊喃喃說:「這麼講,我還有舊男友了,那麼受異性歡迎,真是榮幸。」 之珩卻不介意妹妹的抗議,笑起來,「我這邊上了軌道,鄧景新正在本市探訪孩子,他也讚我做得好。」 「可有復合機會?」 之珩改變話題:「之珊,你好好把身體養回來。」 「是,多謝叮囑。」 之珩忽然透露一個消息,「前日開會,我邀請楊汝得出席。」 「他可有出現?」 「他婉辭,笑說,南山風景怡人,他收取股息,足夠悠然生活,不想再出來為任何業務勞神。」 之珊微笑。 之珩說下去:「我不再麻煩他了。」 之珊說:「我已找到王晶晶,她並沒有遇害,失蹤是她演出的一齣好戲,她要報復楊汝得欺騙及遺棄她。」 輪到之珩沉默。 「她如願以償。」 之珩輕輕說:「因這件事,一個人自殺,一個人在精神病院,一個人受重傷,一個人退出江湖。」 之珊接上去:「也有一個人長大成熟,那是我,也有一個人學以致用,那是你。」 之珩說:「最大得益人是我。」 之珊看法不同,「你現在每日工作十四小時,這叫做得益?」 兩姐妹一起笑起來。 半晌之珩說:「這次你吃足苦頭。」 「我太放肆任性。」 「那是年輕人的通病,過去的事,別放心上。」 之珊掛上電話。 母親推門進來,「三更半夜,同誰講話?」 「以前不覺得,現在發覺親姐妹無話不可說。」 「那多好,」談女士十分寬慰,她問女兒:「伍醫生會耽多久?」 之珊微微笑,「好幾年,他來讀書。」 談女士驚喜,「這麼久?」 之珊伸一個懶腰,表示累了,做母親的識趣地退出房間。 之珊緩緩放下手臂,像晶晶一樣,她肢離破碎,她的左臂伸到一半已是極限,再也不比從前,自此以後,直到永遠,都不會康復。 她漸漸墜入夢鄉。 之珊發覺自己置身一個火車站。 她看到晶晶挽著簡單行李,坐在長凳上喝紙杯咖啡。 之珊過去問:「晶晶,去哪裡?」 王晶晶抬起頭來,「又是你,又被你找到。」 「跟我回去招待記者。」 「打死我,拖我回去,你才可以如願以償。」 之珊坐到她身邊。 晶晶伸手撫摸她身上皮裘,「之珊,你永遠輕裘肥馬,你看我,怎能同你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