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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有一個自己的家真好。」 「你也做得到。」 「不,毛毛,你一直比我能幹。」 「基本上你喜歡家庭生活才真,你習慣人聲鼎沸、娘家、辦公室、夫家……」 她到廚房去做香蕉船,電話響,她去聽。 「毛姐姐嗎,我是承早,請問,承歡是否在你處?」 「是,我去叫她。」 她回到客廳,發覺承歡已經躺在長沙發上睡著。 「承早,她睡了,要不要叫醒她?」 「不用,她也真夠累的。」 「發生什麼事?」 「我媽意見太多。」 看樣子是麥太太犯了人來瘋毛病。 「明早我叫她與你聯絡。」 「謝謝你,晚安。」 這男孩子倒是有紋有路。 算一算,毛詠欣啞然失笑,都二十歲了,當然應該懂事,今日社會要求低,三十以下都還算是青年。 她捧著冰淇淋吃完,替承歡蓋上薄毯子,熄燈睡覺。 第二天承歡比她早起。 讚不絕口:「真靜、真舒服,統共是私人世界。」 毛詠欣微微笑。 「沒有炒菜聲咳嗽聲街坊麻將小孩子喧嘩,多好。」 毛毛說:「隔壁還有空屋。」 「可是——」 「可是你已是辛家的人了。」 她們略事梳洗分頭上班,那日,承歡惜用好友的衣物。 下午,承早找她:「媽媽做了你喜歡吃的獅子魚,你早點回來如何?」 承歡溫和地說:「不回來我也無處可去。」 承早鬆口氣,「媽只怕你生氣。」 承歡連忙否認,「我沒有氣。」 承早為母親說好話:「她讀書不多,成日困在家中做家務,見識窄淺,你不應怪她。」 承歡問:「將來你有了女朋友,還會這樣為母親設想嗎?」 承早倒也老實,笑道:「我的名字又不是叫承歡。」 一整天辛家亮都沒有同她聯絡。 他們地並非天天見面說話不可,不過今日承歡覺得他應當招呼一聲。 她不知道那天早上,辛家亮聽了教訓,受了委屈。 他正在打領帶,看到父親進來,連忙笑問:「找我!」 李志珊看著兒子,開門見山道:「如果打算請客,應該早半年訂地方。」 辛家亮很堅決地答:「不,不請客。」 「女方知道你的意思?」 「承歡清楚瞭解。」 「我不是指承歡。」 辛家亮一怔,答道:「我娶的是麥承歡。」 他父親點點頭,「那就好,意見太多,無從適應。」 辛家亮只得賠笑。 「你母親的意思是,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自己雇保姆,切莫送到外公外婆處養。」 辛家亮一怔,「未有準備即刻生孩子。」 「凡事先同父母親商量。」 「是。」 辛志珊拍拍兒子肩膀離去。 這分明是嫌麥太太愚昧而主意太多。 伯母平日是好好一位家庭主婦,對女兒無微不至,辛家亮也不明何以這次她會有如此驚人表現。 他整天心情欠佳。 承歡回到家中,母親一見她,立刻端出小菜,對昨晚之事隻字不提。 麥來添一早回來,大讚菜式鮮美,那樣的老實人虛偽起來也十分到家。 承歡忽然說:「媽,我請客,我們整家出外旅行如何?」 第三章 承早最感興趣,「去何處?」 「你說呢?」 「要去去遠些,到歐美。」 「承早,我出錢,你出力,且去安排。」 麥來添大表詫異,「承歡,你都要結婚了,還忙這些?」 承歡笑,「婚後仍是麥家女兒。」 「哪有時間!」 承歡說:「沒問題。」 這時麥太太忽然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事沒事,」承歡否認,「我只是想陪父母出去走走。」 承早在一旁歡呼:「我最想到阿拉斯加。」 這時麥太太忽然說:「你且看看請客名單。」 承歡不相信母親仍在這件事上打轉,「媽,我們不請客。」 麥太太看到女兒眼睛裡去,「不是你請客,是我請客,屆時希望你與辛家亮先生大駕光臨,如此而已。」 麥氏父子靜了下來。 承歡愣住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我們沒有空。」 麥太太氣得渾身顫抖,「你就這樣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麥來添一手按住妻子,「好了好了,別發瘋了。」 麥太太一手撩開丈夫,「我一生沒有得意事,一輩子遷就,就是這件事,我誓不罷休!」 承早過來勸:「媽,你小題大做。」 「是,」麥太太咬牙切齒,「我所有意願均微不足道,我本是窮女,嫁了窮人,活該一輩子不出頭,連子女都聯合來欺侮我。」 這時承歡忽然揚揚手,「媽媽——」 麥來添阻止女兒:「承歡,你讓她靜一靜,別多說話。」 「沒問題,媽媽,你儘管請客好了,我支持你,我來付帳。」 麥太太反而愣住,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 麥來添厭憎地看妻子一眼,取過外套開門離去,承早也跟著到附近足球場。 室內只餘母女倆。 以及一桌剩茶。 麥太太走到承歡房門口,「我的意思是——」 承歡揚揚手,「你要請客儘管請。」 「帖子上可不能印聯婚了。」 承歡這時非常訝異地抬起頭來,「結婚,誰結婚了?可不是我結婚,我不結婚了。」 麥太太如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冷水。 承歡笑笑,「我到毛詠欣家去暫住。」 她收拾幾件簡單衣物,提著行李出門去。 毛毛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嘩,為了這樣小事取消婚禮?」 「不不,」承歡糾正她,「從小事看到實在還不是結婚的時候。」 「願聞其詳。」 「劬勞未報。」 「什麼意思?」 承歡歎口氣,「我是長女,總得先盡孝心。 毛詠欣不以為然,「他們不是你的責任,你還是照顧自己為先,健康快樂地生活,已是孝道。」 承歡頷首:「這是一種說法,可是子女婚後人力物力必不大如前,所以我母親心中惶恐,激發對我百般刁難。 「瞭解她心理狀況就容易原諒她。」 「是呀,她一向對丈夫沒有信心,認為只有我為她爭氣,她婚禮只是草草,故此要藉我的婚禮補償,漸漸糊塗,以為拚命爭取的是她的權益,剎那間渾忘不是她結婚,是我。」 「可憐。」 「是,她巴不得做我。」 「舊女性統共是寄生草,丈夫不成才就轉移到子女身上,老是指望他人替她們完成大業。」 「毛毛,我打算搬出來住。」 「你們的新房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嗎?」 「這是第二件錯事,我們根本不應接受辛家父母的饋贈。」 毛毛微笑。 「他們出了錢,就理直氣壯參予我們的事,將來更名正言順事事干預,人貴自立,現在我明白了。」 毛毛頷首,「謝天謝地,總算懂了。」 「在生活上依賴人,又希望得到別人尊重,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後知後覺,總比不知不覺好。」 「你好像比我知道得早許多。」 「我家有兩個不做事的嫂子,從她們處我學習良多。」 承歡問:「沒有第二條路?」 毛毛笑,「你說呢?」 承歡自問自答:「沒有。」 接著數天內,她住在好友家裡,每天下了班躲著不出去,情緒漸漸平穩。 承早打電話來,「姐姐,你從來不是邊緣少女,怎麼這下子卻離家出走。」 「超過二十一歲可來去自若,其中有很大分別。」 「爸媽很牽記你。」 「明年你還不是要搬到宿舍去。」 「但我是和平遷居。」 「好,」承歡說,「我答應你,我會回家同他們說清楚。」 「還有,媽關心你在外吃什麼?」 「吃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你不懷念母親的菜式?」 承歡昧著良心,「並不是非吃不可。」 「姐姐你變了。」承早痛心地說。 有人按鈴,承歡說:「我不多講了,有人找我。」 毛毛先去開門,轉過頭來說,「承歡,是辛家亮。」識趣地回房去。 辛家亮一臉疑惑,「承早說你離家出走,為什麼?」 承歡伸手過去摀住他的嘴,「你聽我說,我想把婚期押後。」 「不行。」 「我不是與你商量,我心意已決。」 「是為著請客的事嗎?我願意遷就。」 「不----」 「你是想懲罰我嗎?」 承歡不語。 「伯母想辦得輝煌,我們就如她所願,蜜月回來也可以請客,今天馬上去訂筵席,可好?」 「家亮,我沒有準備好。」 「結婚生子這種事,永遠不能備課,你必需提起勇氣,一頭栽下去,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辦不到。」承歡把臉埋在手心中。 「如果你愛我,你辦得到。」 「我當然愛你,可是我也愛我母親,而且在這上面,我又最愛我自己。」 辛家亮笑了,「你倒是夠坦白。」 這時詠欣出來,「我約了朋友,你們慢慢談。」 她開門離去。 辛家亮忽然說:「這位毛女士永遠結不了婚。」 承歡嗤地一聲笑出來,「對不起,結婚並非她人生目標。」 「承歡,你都是叫她教壞的。」 承歡微微笑,「由此可知你愛我,把我看得那麼好那麼純潔,怕我一下子會被人教壞,從前我們有個同學,與一位舞小姐交往,從不把她帶出來,原因:怕我們這干大學女生會教壞她。你說他多愛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