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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她立刻放下書包,跑到床邊,蹲下緊緊握住姐姐的手。「怎麼了,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不語見過不少大場面,能叫她全身顫抖可真是大事,解語驚惶不已。 不語用手掩著臉,「別告訴外婆。」 「什麼事?」解語嚇得落淚,「可是你健康出問題?」 「要死倒好了。」 「講出來商量。」 「壞了事了。」 「怎麼會!」 「底片被上頭扣留,不予發還。」 「什麼理由?」 「拍攝場地牽涉到軍事基地機密。」 「這正是宣傳重點之一,你不是早已搭通天地線了嗎?」 「打通的原來只是地線,上一層的天線現在大發雷霆,說我們根本沒有招呼過他,將底片扣住,要好好研究。」 解語張大了嘴。 「我這下子可完了。」 解語問:「要研究到幾時?」 「完了!」 「你還不找人疏通?」 「找誰?有字號的人都不擔這種干係,一部電影而已,年中不知多少失敗投資,這個戲有何特別?」 解語抓住姐姐的手,「資金——」 「我已收了訂金作為投資,不能如期放映,需做龐大賠償,若宣佈破產,得變賣一切產業。」 不語失聲痛哭。 最令她傷心的是非戰之罪,而是不可預測的政治因素。 她急痛攻心,已近歇斯底里。 解語把姐姐緊緊擁在懷中。 第四章 「有得救有得救,別擔心。」 「我們已想盡辦法。」不語嗚咽。 一日之間,她似老了十年,身體佝樓,四肢軟弱。 解語服侍姐姐吃藥,安排她睡下來。 她即時去找方玉堂。 秘書迎出來說:「方先生開會。」 「我有要緊事,不能等,請他出來一下。」 秘書知道這個漂亮的少女身份特殊,遲疑一下,決定匯報。 片刻,方玉堂自會議室出來,看到面色蒼白神情異常的花解語,立刻吩咐:「你去我房間稍候,我交待一兩句即來。」 算得難能可貴了。 可是那十來分鐘,像半個世紀那麼長。 雖然外婆一直說,數十年晃眼消逝,並非難事。 方玉堂推門進來,解語轉過頭去,脖子有點酸軟。 她立刻說明來意。 方玉堂張大了嘴,半晌做不得聲。 然後,他斟了一杯拔蘭地,喝一口。 「怎麼會跑到人家軍事基地去取外景?又不是時裝片。」 「別研究這些了,你人面廣,可有救?」 「有是有。」解語一聽已經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現成有一個人,一句話,底片明朝即可放出來。」 「我不相信。」 「我說的都是實話。」 「此君是誰?」 「這人叫杏子斡。」 解語彷彿聽過這個名字。 「我們如何去求他?」 方玉堂笑了,「我們?我是我,你是你,那是你們的事,我至多扯一扯線,做個中間人。」 「好,我該怎麼去求他?」 方玉堂為解語的勇氣感動,歎口氣。 他說:「這位杏先生,正是我說了近一年,那個想結識你的人。」 解語松一大口氣,像遇溺之人被托出海面吸入新鮮空氣一樣。 「這好辦呀。」 方玉堂凝視她,「你怎麼知道人家要的是什麼?」 解語苦澀地一笑,「當然不會是我的靈魂。」 方玉堂說:「你對不語的忠誠,一直使我感動。」 「她養活我,我當然要報答她。」 「照顧你是她的責任。」 「她犧牲很大,而且都記錄在銀幕上,我看過她的影片,一些,真猥瑣得不堪入目,為著家人生活,她也一一忍耐,她為我,我為她,也是應該的,憑什麼我會比她高貴呢,我們是姐妹,或者,是母女。」 方玉堂沉默一會兒。 片刻他說,「即使有難,我也不會叫你們睡到街上去。」 解語略覺寬慰。 「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到內廳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轉角,有一間小小套房,他用來休息用。 當下他走進去,掩上門。 解語在門外等。 以前,她一直納罕,他們是怎麼與她們談的條件,現在她明白了。 大抵不用她們開口,恐怕都有中間人。 真的實行起來,也不比想像中尷尬,冷靜地。理智地,說出交換的條款。 才三五分鐘,方玉堂已經出來。 「關於影片的資料……」 「我馬上回家傳真給你。」 「那些片約值多少?」 「不語整副家當。」 「其實,她的家當也不值幾多。」 「你錯了,方先生,那是她憑勞力賺回來。」 「一早叫她不要冒險投資。」 「一個人到了某一階段,總想證明一些什麼。」 方玉堂歎口氣,「我遇見不語之際,她正值你這樣年齡。」 可是,已經有一個私生子。 解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個孩子,就是她。 別人生孩子,伴侶熱烈盼望,公公婆婆、父母親盡力照顧,她卻一個人孤零零承受白眼壓力。 奇是奇在到頭來,這一切創傷苦楚辛酸也並未曾在她肉體或靈魂上顯露出來。 她也算得是一個奇女子。 到了家,外婆驚疑地問:「不語怎麼回來了?」 解語鎮定地笑,「這是她的家,不讓她回來乎。」 去看了看不語,仍在熟睡。 很好,憩睡可治百病。 解語聯絡到導演,談了半晌,把一切資料記錄下來,放下電話,詳細列出製作人姓名、影片名稱、合作單位、底片數量,外景地點、日期。 一邊寫她的手一邊顫抖。 額角淌著汗,慌張的她不相信她會寫字,一筆一劃都努力地做,片刻手指手腕與肩膀都酸痛起來。 方玉堂的秘書來電催促:「請問資料找齊沒有?」 「好了,此刻就傳真過來,請查收。」 稍後,秘書再來一通電話,「方先生說,資料已到對方手中,請安心等候消息。」 為此,解語一輩子感激方玉堂這個人。 他沒有叫她等。 他沒有搞小動作,賣關子,百上加斤,令她焦慮。 這已是現今世界的仁人君子。 解語一夜不寐。 不語倒是呼吸均勻,連睡姿都沒換過。 解語一個人坐在露台上沉思。 那位杏子斡先生看過資料,想必會召她去見面談條件。 他要什麼不要緊,可是,一定要保證取回底片。 解語緊張而疲倦,終於也在籐椅子上睡著。 是外婆叫醒她。 「當心著涼,為什麼不回房去睡,你倆有什麼事瞞著我不說?」 解語緊握著外婆的手不語。 電話鈴刺耳地在清晨響起來。 吵醒了不語,惺忪沮喪地說:「解語,聽聽,說我不在。」 解語取過話筒,聽對方講了幾句,臉上漸漸露出喜色來。 過一會兒,她把話筒遞到不語耳邊,「你聽聽。」 不語呻吟,「我不在。」 「是許導演。」 「我已經死了。」 「最好消息。」 解語把耳筒接到不語耳邊,那導演嘩啦嘩啦的在那邊說起來。 不語立刻睜大眼,像看到神跡一樣。 她清醒過來,抓緊電話,聽清楚每一個字。 忽然之間她淚如泉湧,體內一切毒素排泄出來,她丟下電話,大聲喊:「底片發回了,底片發回了。」 真快。 那人也真大力,先辦妥了事情,再來與她談條件,她大可以撒賴,不過,他大概也不怕她飛得出他掌心。 這是一個非常有勢力的人。 不語長長吁出一口氣,癱瘓在床。 「奇怪。」她說,「我頭不痛了,呼吸也順暢起來,一條命又撿了回來,解語,替我準備早餐,唉,江湖如此險惡,拍完這部戲我決定搞退休移民。」 解語的手也漸漸回暖。 外婆根本不知一家子險些要睡到街上去,一徑準備早飯。」 解語默默看著外婆背脊,是,這個擔子輪到年輕力壯的她來挑了。天經地義,每代負責二十年。 電話鈴又響起來。 解語知道是找她。 果然,是方玉堂喜悅的聲音,「此君像不像救命皇菩薩?」 「沒話講。」 「不語放心了?」 「她正一邊看早報一邊吃粥。」 方玉堂笑了幾聲,「那多好,再見。」 什麼,再見? 「慢著,我幾時去見那位杏先生?」 方玉堂一怔,「你想見他嗎?」 「不,他難道不想見我?」 「他說助人為快樂之本,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亦沒驚動什麼人,只不過講了幾句話,答應請吃飯,如此而已。」 「我——不必見他?」 「將來一定有機會。」 方玉堂掛斷電話。 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 吃完早餐,不語頭腦清醒起來。 捧著烏龍茶,她喃喃自語:「一覺睡醒,煩惱不翼而飛,這裡邊,有什麼學問?」 解語過去笑道:「平日你好事多為,感動了上蒼。」 「去你的。」 陽光下,解語看到她眼角聚集了細紋。 這些皺紋不是來旅遊,而是來定居的,一旦安頓,絕不打算走開。 不過不妨不妨,醫科昌明,一定可以撫平。 「是誰高抬貴手呢?」 「許導演一定心中有數。」 「咦,我怎麼在此同無知婦孺一直嘮叨?我還是出去與老許商量後事是正經。」 她梳洗更衣,匆匆忙忙趕出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