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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解語一直在外邊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來說:「太太,請你回去休息。」 解語陣地一聲,站起來,自顧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開病房門,大步踏進去。 也難怪杏子斡不想見她。 他全身搭著管子,面孔像蠟一般,毫無生氣,看見解語,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之聲。 解語責問:「叫我回去?我面子擱何處,以後怎麼對夥計說話?」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間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飲泣。 只聽得他輕輕說:「神經線已全部萎縮,根本不能接駁,只得勉強整理縫合……」 他也流下淚來。 「解語,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來。」 「不,你回家去。」 「家,什麼家,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聽著,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這種廢話免不了,你本以為手術後三天就可以鮮靈活跳打馬球去,結果不行,就說喪氣話來踐踏我,可是這樣?」 杏子斡不語。 「我明朝再來。」 她掙扎著要站起來,可是雙腿累極放軟,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緊張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來,「解語,你無礙?」 解語吸口氣,一骨碌爬起來。 她答:「我沒事。」 「出院後我想回喬治島去。」 解語溫柔地答:「一切聽你的。」 醫生進來,輕輕吩咐幾句,解語知道是離去的時候了。 她與婁思敏話別,與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話也無,開門進屋,立刻回房洗臉,熱毛巾敷在面孔上不願除下,彷彿蒸氣可以幫助撫平傷痕,然後,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語不是一個做夢的人,白天與夜晚,她都實實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親自出門取報紙。 看到鄰居牽著狗走過。 「你好。」 陶君亦說:「杏小姐,你好。」 解語溫和地說:「我想更正一點。」 「是什麼?」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輕人愣住了。 漸漸,臉上泛起一種慘痛的表情,呵,他的愛情好比水仙花,尚未開花,已經凋謝。 早上看見她,午間再來探訪,卻已經聽到這個驚人消息。 他囁嚅說:「可是,你不像。」 解語輕輕說:「我們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禮,他退後一步,他那兩隻西班牙大馬上圍上來。 可是他沒有立刻離去,他站在對面馬路,一動不動。 解語取了報紙回屋,還聽見犬吠。 之後,再回頭,他已經不在了。 相信,以後,他牽狗散步,會走另外一條路。 園丁正埋頭種花。 「是什麼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無經開一點的花?」園藝工人搔著頭一直笑。 解語這才醒悟,世上並無經開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來,「太太,杏先生叫我們去醫院。」 「呵,他醒了,我們立刻出發。」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讀新聞給他聽。 解語關懷地問:「你有什麼不妥?」 看護回答說:「她隨家人到郊野公園露營,被一隻熊咬脫五官,醫生正盡力搶救修補。」 解語驚駭,「可覺得痛?」 女孩答:「那時不痛,現在痛得哭。」 解語無奈。 女孩放下報紙,「我下午再來。」 看護說:「杏氏研究所人工養殖皮膚一流,多間醫院都來借用,放心,她的臉沒問題。」 「為何戴著面具?」 「啊今日是萬聖節。」 看護走出去之後,杏子斡輕輕說:「對不起催你來。」 「我正準備到你處。」 杏子斡說:「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趕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試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這次機會,一去不回頭。」 解語握住他的手,「我會咬住你不放。」 她張口便咬。 杏子斡說:「喲,痛。」 兩個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語才轉過頭去,輕輕問:「你說什麼?」 杏子斡的聲音更低,「我說痛。」 「你不是開玩笑?」 「不,我真覺痛。」 解語淚盈於睫,立刻接鈴喚看護。 看護匆匆進來,「什麼事?」 解語對她說:「病人說覺得痛。」 看護張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馬上去叫醫生。」 這一段時間內,解語一直沒有放開病人的手。 老金接著進來,興奮地問:「可是有知覺了?」聲音沙啞。 解語把手交給老金,一個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淚汩汩流下。 剛才那猴子臉走過來,「你為什麼哭?」 解語擦乾眼淚,「我歡喜過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興也哭嗎?」 「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聽你們說,成人世界好似相當可怕。」 醫生急急跑進病房去,沒看見蹲在一角的解語。 解語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金剛。」 「你真名字。」 「金剛,我今年九歲。」 「好,金剛,來,用你雙臂圍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擁抱你。」 「說得再真確沒有,金剛。」 她倆緊緊擁抱。 然後,解語聽得有人問:「杏夫人在什麼地方?」 解語舉起一隻手。 他們看見了。 老金說:「太太,請你進來聽好消息。」 解語應了一聲。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