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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解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況,現在我又剛訂了婚。」 解語不出聲。 「你猜,奇跡會否出現?」 解語輕輕答:「一班科學家研究了這麼久,大約不會叫你失望。」 他歎息一聲,「你有什麼話,趁這段日子好對我說了。」 解語想一想,「假使手術後你的情況有所改變,你願意見一見母親嗎?」 杏子斡一愣,一時像是不明白解語指的是什麼人。 解語懇切地看著他。 他終於聽懂了,冷冷說:「我並無母親。」 解語知道一時急不來,不再遊說。 過片刻,杏子斡問:「你見過她?」 輪到解語為難他:「誰?」 「她。」 「誰是她?」 「我母親。」 「我以為你沒有母親。」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語一人敢這樣對他說話,他日常接觸的人太過同情他,都不想傷害他,或是有求於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覺幸運,至少解語是他的朋友,勇於搶白他,他沒看錯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發一言,心裡卻是感動的。 他不出聲,解語也不回答。 車子到達住宅門口。 杏子斡又問:「你見過她?」 「是。」 「你怎麼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說什麼?」 「大部分時間流淚。」 杏子斡不出聲,過一會他問:「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你知道我脾氣。」 「我憎恨她。」 「是,我們總得把過錯推在某一個人身上。」 杏子斡說:「我知道開槍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後來你父親又鬱鬱而終,一個家就這樣解散。」 杏子斡沉默長久。 他問:「這是激將法?」 「不,我只是講出事實。」 杏子斡苦笑,「現在你也是這個受詛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語不再說話。 杏子斡卻道:「做一個健康的普通人最快樂:開車、打球、游泳、與女伴跳舞、擁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讓他騎在肩膀上……」聲音漸漸低下去。 護理人員過來禮貌地與解語打招呼。 由他們接管杏子斡的時間又到了。 解語出門去,原本只想曬曬太陽,不知不覺越走越遠。 轉過頭,看見華廈藏在樹蔭中,只看到一角棕紅色的瓦頂。 要是她願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飛機場去,永不回頭。 最難的是這一點,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學生,交不出功課得站在課室中央,用羞恥來激發他的責任感。 解語緩緩開步。 一輛紅色開篷跑車自她身邊擦過,又緩緩倒車,停在她身邊。 車裡是一個華青年輕人,「小姐,去哪裡?」長得面貌端正,又笑容親切。 解語想答:去凱利曼渣羅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來?」 他是一個健康的普通人,可以與女伴跳舞、擁吻,要是喜歡,亦可結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這種人。 解語凝視他。 「我載你一程可好?」他誤會了那專注的目光。 解語搖搖頭。 「你住哪間屋子?」解語朝大廈看一看。 「呵,那大屋長年沒有人,你隨家人來度假?」 解語頷首。 「你姓杏?」 解語點點頭。 「我叫陶元平,是你們鄰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語微笑,華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來,上車來。」 解語搖頭。 「對,太危險了,」陶元平說,「我們改天見。」 他依依不捨開走車子。 解語一個人站在山拗。 第九章 沒多久,杏宅的司機開著車來尋。 看到解語,輕輕停下,「杏小姐,風大。」 解語掛住杏子斡,她也正準備回家。 老金在大門口等她,看到她鬆口氣,前來開車門。 老金擅用懷柔政策。 「醫生說杏先生今日情緒不穩,幫他注射,已經睡了。」 解語輕輕說:「我看過一項報告,過量吸食古柯鹼會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體誤會已吸收足夠氧氣,故暫停呼吸,因而引起腦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學。」 解語吐出一口氣。 「杏小姐請早點休息。」 杏宅地段大,連鄰居的雞犬聲也聽不見。 深夜,解語走到書房找書看,推開門,開亮燈,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間簡直像小型圖書館,四面牆壁全是一格格書。 解語被這陣仗嚇壞了,連忙熄燈退出。 她回房去看電視。 終於在曙光中睡著。 接著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醫院開會。 解語自然日日隨同。 天氣漸漸轉涼,解語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藍大衣。 杏子斡說:「你需要新衣的話——」 「你覺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園去曬太陽。」 「好。」 出門時,看到玄關的茶几上放著一大籃白花。 杏子斡呀異,「這是誰送來的?我們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說:「大約送錯了。」 「卡片上可有寫名字?」 「說送給香小姐。」 「這裡何來香小姐?」 解語已經知道是誰,可是不出聲。 到了公園,她把他推到海邊一個小沙灘,桃樹蔭下——坐好。 不遠處剛好有座兒童遊樂場,成群三五七歲的孩子在嬉戲玩耍。 杏子斡說:「有這無憂無慮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也可以挺過去。」 解語失笑,她連這十年也沒有。 孩子們歡樂地呵呵呵邊追逐邊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說:「我懷疑這是上帝惟一可以聽見的聲音。」 解語坐草地,眼睛看向遠處。 杏子斡何等機靈,他立刻察覺了,沉聲問:「那邊是誰?」 解語答:「公園是個公眾地方。」 「是她嗎?」 解語歎息,「我眼力不是那麼好。」 「是你叫她來?」 「我不會做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 「那麼,是她一直跟蹤我。」 遠處一個穿黑衣的婦女漸漸走近。 杏子斡盯著她。 她站定了。 解語試探地問:「可要我請她過來?」 杏子斡肯定地說:「我們立刻走。」 解語即時推走輪椅。 解語把輪椅推往海堤。 她吸進一口海風,「清靜了。」 他又躊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曬曬太陽。」 老金匆匆尋來。 杏子斡厲聲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這裡不需要你,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諾諾退下。 解語看著他,「夥計是來幹活的,夥計不是來挨罵的。」 他十分賭氣,「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該挨罵。」 杏子斡不再言語。 「像你這樣辦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氣的時候,可見人總是人。 他們回到原地,那黑衣婦人已經不在。 也許,她只是一個陌生人,公園裡其中一名遊客,是解語多心,而杏子斡跟著多疑。 太陽曬到頭頂,老金再一次過來。 杏子斡上了車,解語說:「大手術在即,他心情緊張。」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語也笑。 手術前一夜,解語很平和地與杏子斡閒話。 「你到過的幾間屋子,喜歡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說:「你一向不貪心。」 「地皮面積寬敞是十分舒適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維持在兩千餘平方尺左右已經足夠。」 杏子斡沉吟,「對,屋後蓋個大點的員工宿舍。」 解語取笑說:「對,宿舍比主屋還大。」 她輕輕退出。 「你去何處?」 「我去睡房呀。」 「解語,你今夜可否在這裡打個地鋪睡。」 解語一怔,立刻回答:「當然。」 「我喚人來準備。」 「不用,我自己做。」 解語取出睡袋,放在他床側。 她熄掉燈。 「你可怕黑?」 「從來不怕。」 他沉默了。 正當解語以為他已經睡著,他卻說:「解語,請握住我的手。」 無論他有感覺與否,解語都樂意滿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杏子斡睡著了。 解語一直沒有放開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儀器輕輕的囈語,像催眠一樣,解語漸漸入夢。 朦朧中夜更護理人員推門進來,那人看見解語,立刻把腳步放得更輕。 熟睡中的她容顏猶如一個十一二歲小孩般,像有人歎了一口氣,也許是那名看護,或許只是機器發出的聲響。 天亮了。 由杏子斡叫醒她:「解語,解語。」 解語老大不願意睜開雙眼。 「解語,又是新的一天,該起來了。」 解語這才想起,她在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日子,還有,今天需做些什麼。 哎呀一聲,一骨碌起來,看到杏子斡已坐在輪椅上,看護正在替他刮鬍髭。 「睡過頭了。」 杏子斡笑,「剛剛好。」 「我去更衣。」 「不用趕。」 解語看著窗外,看到一線金光自雲中透出。 她匆匆沐浴更衣,換上一套最舒服的衣褲。 女傭輕輕同她說:「祝幸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