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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杏子斡沉默一會兒才說:「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無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個子女。」 「無情之人多數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時刻,她卻離你而去。」 「你參觀過我的臥室,想法恐怕不一樣。」 解語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請隨我來。」如此坦誠相見,是有心與她做朋友了。 殘疾就是殘疾,他不打算隱瞞什麼。 解語把輪椅推進電梯。 推開門,先看到一間寬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著,兩扇門之內是一間書房。 杏子斡說:「看到這部音量控制的電腦嗎,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學家鶴堅斯教授寓所。」 「世上只有兩部?」 「是帝國學院機械工程及電腦科學生的傑作,尚未公開發售。」 解語頷首,「給你幫助一定很大。」 再推開一道門,才看到他的寢室。 驟眼看,如一間小型的物理治療室,光線充沛,儀器整齊。 「你都看見了。」 「是。」 「感覺如何,駭人嗎?」 解語答:「寢室裝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較叫人倒抽一口冷氣的是粉紅色電動圓床。」 杏子斡半晌才輕輕說:「我還是低估了你。」 「讓我們回到書房去吧。」 「當然。」 「你就是在這裡控制整個機構?」 「不,這不過是個通訊站,我每天回公司總部工作兩小時。」 「總部在何處?」解語好奇。 「新加坡。」 原來如此。 解語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這樣專心事業。」 「被你猜到了,當年時為一輛新款跑車廢寢忘餐。」 「人一定要受過傷才會沉默專注,無論是心靈或肉體上的創傷,對成長都有益處。」 「你呢,是什麼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語擺手,「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出生就是某種障殘兒。」 「其實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只認是我姐姐。」 「我還以為你不覺遺憾。」 解語無奈地笑了。 過一刻她問:「十年來,都沒有出去看風景嗎?」 他沒有即時作答。 解語說:「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說:「我希望可以與你通電話。」 「歡迎之至。」 「我把號碼也給你。」 解語問:「你可以游泳嗎?」 「不行,我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頭部。」 「那麼,我們來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構造像棋。」 解語笑說:「我知道,當你說:士急馬行田!棋子會自動移走。」 「被你猜到了。」 以解語的耐心,沒有什麼人應付不了。 這是外婆說的,有時忙得慌,忘記喂小解語一頓半頓,別的孩子定會大吵大鬧,解語卻不聲不響,跑到廚房看了又看,靜靜等到黃昏。 在最困難的日子裡,很多時候,一頓飯只能給一隻麵包。 解語很記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裡賣的情形。 外婆常常說,金子最好,買進賣出毫無虧損,她堅持相信現金會貶值,房產不可帶著跑,還有,股票只是一疊紙,至靠不住。 解語跟著她吃過苦,因此養成一種旁人沒有的機靈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盤棋。 他的棋藝不怎麼樣,可是棋品不錯。 下了子從來不後悔,遊戲而已,何必瞎認真,這想法同解語觀點吻合。 她一向無所謂輸贏,故此與她相處的人都覺得舒服。 老金在他們身後咳嗽一聲。 解語會意,笑道:「你梳洗的時間到了。」 自有男看護來推走輪椅。 解語站起來伸個懶腰。 老金連忙說:「我給你去準備點心。」 「這樣舒服,享福是會習慣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讀書。」 老金笑了,「書中的黃金屋遠比不上這幢別墅,還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顏如玉。」 解語訕笑。 「花小姐是不捨得家人?」 解語不出聲。 「要不要把他們也接來?」 過一刻解語輕輕說:「我姐姐有點麻煩。」 老金笑,「這是美人的特權,花小姐你從來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會說話。 「我比較熟悉外頭的世界。」 他忽然問:「你聽過桃花源記的故事?」 解語溫和地問:「你怕我再回頭再也找不到你們?」 「不不不,我們一定會派飛機來接花小姐,只不過,這世界如此混亂齷齪,有一個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慮。」 解語非常感慨,老金說得對。 不過,她還是決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許需要考慮一些時候。」 「對了。」解語微笑。 「近十年醫學正勉力研究脊椎傷患,說不定會有巨大突破。」 解語輕輕說:「我也希望杏先生會得痊癒。」 「他資助多間大學做研究。」 「我會為他禱告。」 老金很高興,「謝謝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飯時分才出來,他一日內活動時間,只不過三數小時,即使見客,也困在輪椅之上,椅子設備雖然完善,因裝置複雜,不宜在戶外逗留太久。 他們在紫籐花架下看海濤。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氣。」 「回到家,你會立刻聽到壞消息。」 第六章 解語嚇一跳,「什麼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資終於失敗。」 杏子斡無奈,「觀眾不願入場,毫無辦法。」 要命。 難得他消息如此靈通。 「請把詳情告訴我。」 「上了三次特別場,門可羅雀,戲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場,聽說她不甘心,堅持一拼。」 「爭這一口氣,要花多少?」 「恐怕要變賣若干產業。」 解語吁出一口氣。 「別擔心,也不是很大的數目。」 「我不願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為什麼,你不欲再見到我?」 「不,」解語握著拳頭,「我想與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來。」 解語握著拳低下頭。 解語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離開這座島嶼。 可是清晨來臨,她又起來了。 行李早已為她收拾好,老金親自打點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沒有出來見她。 臨上車之際,解語忽然聽得有人叫她,轉過頭,抬眼看,只見他站在露台上。 他樣子有點怪,僵硬、不自然,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分明由一座特別構造架於在身後支撐著站立。 解語淚盈於睫。 她奔上去,在與他有一個距離之處站住。 她說:「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終於與你平起平坐了。」 解語落下淚來,那樣自苦,不過是為著討好她。 「不要怕,許多老年獨裁元首見外賓時用的亦是這套支架。」 解語氣苦,「這不是說笑的時分。」 「解語,順風。」 她伸出手來,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去。 解語回到家中。 雖然心中有數,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覺心煩意亂。 「真沒想到有一日要賣房子,叫我住到何處去?」 「我不明白這盤爛帳,白白給戲院放映不就完了,何為一天還要賠百多萬?」 「以後日子怎麼過?」 花不語異常不耐煩,冷笑道:「且來看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的實例,還是親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語勸道:「外婆是為大家擔心。」 「有這種事?真是新聞,這些年來你們真為我操過心?」 「姐姐,我一直關心你。」 「是嗎,那就不該袖手旁觀羅,你那只剩一個頭的男朋友難道視死不救?」 解語愣住了。 她如頭頂被人淋了一盤冰水。 「你當我不知道?」 解語退後一步。 「你想瞞我到幾時?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書本學費,你有了出路居然瞞我?」 解語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不語。 「你這樣報答我養育之恩?」 解語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這時抹乾眼淚,「不語,那是一個癱瘓殘廢不能醫治的病人,你要顧全解語終身幸福才好。」 不語忽然尖聲笑起來,「那,我的幸福呢,為什麼她的幸福那麼可貴?」 外婆嗚咽起來。 電光石火間,解語明白了,這是一場戲。 對白、表情,都夾得這樣天衣無縫,是以劇情雷霆萬鈞。 最慘的是,人物關係完全真實,故此花解語不得不墮入彀中。 解語臉色蒼白。 過很久,她才輕輕說:「他殘而不廢,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氣,四肢活動起來,剛才是走台步,現在自由了。 她說:「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別論。 解語不相信耳朵。 都說有種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萬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種老人越老越虔,心態自私,惟我獨尊,她一直以為外婆純是前者,可見是誤會,要緊關頭,人人自危。 到這個時候,解語猶自低著頭,她怕她的目光出賣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帶大的外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