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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記憶中他倆相敬如賓。」

  「是同學嗎?」

  「同校,不同系。」

  果然。

  「有照片看嗎?」

  「家母去世後照片全給父親收藏起來。」

  之洋「啊」地一聲。

  「不過我房內有一張三人合照。」

  時珍帶之洋到她臥室,取出一張小小彩色合照。

  在那張照片內,時珍只得六七歲大,已經長得與母親一個模樣。

  「你說,時珍,假使我們可以認識年輕時的父母,該多有趣。」

  時珍微笑,「之洋,宇宙靠時間維繫秩序,一失時效,先後調錯,則天下大亂,子女又怎麼可以往回走去與年輕時的父母做朋友?」

  之洋點點,「你說得是。」

  時珍溫和地說:「我早說過,這機器不是一條時光隧道,而是造夢工場。」

  「多謝提點。」

  「你剛才見到什麼人?」

  「年輕時的李梅竺教授。」

  時珍一怔,「啊,你經歷的一定是他的日記部分。」

  「是,我也那麼猜想。」

  「必定是他特別懷念的一件事或是一個人。」

  之洋抬起頭想一想,「是他與未婚妻分手那一天。」

  誰曉得時珍笑了,「那是瑤瑤阿姨,他們訂過婚。」

  之洋大感意外,「他們仍有來往?」

  「爸與瑤姨自小是好朋友,雖然分手,卻沒有斷絕來往,後來昇華到兄妹那樣和睦。」

  之洋動容,「的確難得。」

  時珍承認,「需要兩個人詞樣大方。」

  之洋更正,「不,三個人,令堂吉是小氣亦不可。」

  「對,家母亦有功勞。」

  「這位瑤姨仍然健在嗎?」

  「不知多風騷,共結了四次婚,這次,她說,無論如何是最後一次了。」

  之洋有點兒嚮往,「每次,她都戀愛嗎?」

  「嗯,看到對方,聲音都會馬上嬌俏起來,可惜,總是要對方百分百遷就她。」

  「她仍然漂亮?」

  「非常好看,我記得母親曾經說過,瑤姨是不老山人。」

  「得天獨厚。」

  「可是她沒有子女,有時情緒欠佳,會對我說:『時珍,差一點點,你就是我的孩子,』但是她沒有耐心,不適合自己帶孩子,又不捨得把幼兒交給保姆,故一直躊躇,很快生理時間已過,已不能生育。」

  「科學那麼昌明,總有辦法。」

  「她好似已經放棄了那個念頭。」

  之洋想起來,「對了,當我的思維在別處遊覽之際,我的身體處於怎麼樣一種狀態?」

  「像熟睡一樣。」

  「外表絲毫看不出來?」

  「有時,略略有點兒表情,像嬰兒熟睡,忽爾微笑,忽爾皺眉,一時又靜止。」

  「歷時多久?」

  「從夢到醒,三五分鐘而已。」

  「唉,大夢誰先覺。」

  「有古人夢見自己一生,從一無所有到榮華富貴,到最後失勢潦倒,也不過是煮熟一頓黃粱的時間。」

  之洋問:「後來此君怎麼樣了?」

  「醒來之後,好像有所覺悟,回家去了,逍遙自在,不知多好。」

  「讓我們也都回家去吧。」

  時珍勸:「之洋,古人回家可耕種過日,我們現代都會人可做什麼好?」

  「可成日做夢。」

  「我就是怕你這種頹廢的論調。」

  「時珍,你總是勸我振作。」

  「當然,有什麼差池,怎麼對得起曾國峰。」

  「對不起誰?」之洋大奇。

  「曾某人呀,他看不起你,你就滿足他不成。」

  之洋笑,「好像是不可以。」

  「所以。」

  「可是,一時間又怎麼揚眉吐氣呢。」

  「不急於一時,每天生活得好一點兒,日子有功,他終於會看得見。」

  之洋低下頭,「即使我生活得好,也不是為著要給某一撮人看。」

  時珍答:「講得再正確沒有,生活得好,是一種享受。」

  「這是真的,名利雙收,理想的伴侶,豐富的物質,都一定叫人精神愉快。」

  「之洋,我希望你在夢中學到哲理。」

  「有,怎麼沒有,失意難免,每一個人都得忍受逆境。」

  「聽上去很老套。」

  「事實如此。」

  「終日待在實驗室不好,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這時,電話響了,時珍笑,「才談到瑤姨,這回她就來找,我且去應付她。」

  之洋一個人打量實驗室四周。

  有一扇門,之洋見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請勿打擾」四字。

  之洋的脾氣同一般人並無不同,好奇戰勝一切,越是叫她不要動,她越是想動。

  她伸手去推門,門並無鎖上,輕輕退開。

  剛想張望,時珍已經回來,「那是一間小小休息室。」

  時珍大方地打開門給之洋看。

  只見房內只有一隻茶几與一張長沙發。

  「一切都那麼簡潔,教授好似不大講究生活享受。」

  「是,他的確是那樣一個人。」

  「他可思念你母親?」

  「他不大說。」

  「大概全放在心裡。」

  「讓我們出去吧,瑤姨約我們聊天。」

  「時珍,我不想去。」

  「我們說好共進退。」

  「我又不認識她。」

  「你不必說話,靜靜坐一角就行。」

  之洋苦笑,「我要是懂得這一門藝術,我還待在這裡呢。」

  「去,去吹吹牛也好。」

  之洋有點好奇,對,今日的吳瑤瑤不知怎麼樣了。

  之洋可否同她說,在李梅竺少年時代的一個夢裡,你我曾經見過一次面?

  當然不可以。

  時珍說得對,吳瑤瑤仍然十分漂亮,臉上肌膚略為鬆弛,可是她沒有用人工手術去收緊,一雙眼睛仍有艷光,最難得的是,感覺敏銳。

  她一眼看到之洋,立刻怔住,上下不住打量。

  之洋客套地微笑。

  吳女士瞪著之洋看了半晌,終於說:「不可能,年紀不對。」

  時珍問:「什麼不對?」

  吳女士指著之洋說:「你的朋友好像一個人。」

  時珍奇道:「誰?」

  吳女士抬起頭,「我大學時期的一個情敵。」

  時珍失笑,「瑤姨說得對,年紀不對。」

  「可是,我記得很清楚,一切宛如昨日,那女孩也有這樣一雙晶瑩的大眼睛。」

  之洋呆住了。

  只聽得吳瑤瑤女士回憶道:「是她介在我與梅竺之間,導致我倆分手。」

  這時,連時珍也揚起一條眉。

  之洋連忙拉住時珍在她耳畔說:「明明不是時光隧道,她怎麼可能見過我?」

  時珍也十分狐疑,「之洋,我一時不能解答你的問題。」

  這時吳女士忽然笑了,「其實,我同梅竺性情不合,遲早要分裂,也不必怪人了。」

  之洋連忙頷首。

  吳女士十分啼噓,「當年我真的深愛梅竺。」

  之洋不語,記憶弄人,之洋看到的,卻略有出入。

  當年的吳瑤瑤有點嫌李梅竺鈍,不懂伺候討好女性,她對他十分放肆,不顧他的自尊。

  吳女士又凝視之洋五官,「那女孩,的確有雙這樣的眼睛。」

  時珍問:「後來呢?」

  「她念商業管理,梅竺去找了一次又一次,只是無此人。」

  時珍忍不住問:「她叫什麼名字?」

  吳女士想半日,「我不記得了,我沒放在心上,倒是嘉敏,喏,那是你母親,一個勁兒幫著梅竺亂找。」

  之洋與時珍面面相覷。

  「後來此事亦不了了之,不過你父母二人發覺有許多共同興趣,開始戀愛,而我,我也與新的朋友在一起,那時真年輕,」吳女士微微笑,吁出一口氣,隨即又低下頭,「二十多年就那樣過去了,時間都去了何處?」

  無人可以解答她的問題。

  吳女士又說:「今日看到這位小朋友的大眼睛,我想到良多,年紀大了,真正嘮叨。」

  之洋連忙說:「不會不會。」

  吳女士猶自說:「年輕真正好。」

  之洋問:「為什麼我卻老是覺得精神沒有寄托,時間無法打發?」

  吳女士說:「因為你年輕。」

  之洋與時珍都笑了。

  「如今,你母親已經不在,我十分想念她,你父親則更加淒苦。」

  之洋的心一動。

  吳女士說:「我還有下一檔約會要趕,下次再會。」

  她儀態萬千地站起來,她們上一代的女性一舉手一投足都有特別的味道,永遠穿輕盈的衣料,增加魅力韻味,打扮上肯花心思。

  她一走,之洋就對時珍說:「她記得我。」

  時珍也說:「之洋,父親那具機器有蹊蹺,在徹底瞭解真相之前,我們要停止使用。」

  「時珍,她見過我,時珍,那真是夢境嗎?」

  「我不能回答,」時珍小心翼翼,「幸虧我們安然無恙,否則我不知多麼內疚。」

  之洋卻無比興奮,「這比做夢更妙,如果我們可以走進歷史裡去……」

  「不,」時珍忽然害怕。「讓我們等父親回來。」

  「他在何處?」

  時珍一愕。

  「時珍,我有強烈的感覺,李教授此刻不在現實世界裡。」

  「什麼,」時珍跳起來,「不准你胡說,你指控家父逃避現實?」

  之洋看著時珍。

  時珍的臉色漸漸轉為蒼白。

  「李教授『出門』之前的情緒如何,只有你一人知道。」

  時珍立刻說:「我們立刻回家去。」

  「為什麼?」

  「之洋,去找他的軀殼。」

  對,思維出去旅遊,身體一定在家裡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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