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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之洋很鎮定地說:「我找找著,找到了給你送去。」

  對方見她沒有開門的意思,便說:「我想它大概是在你臥室五桶櫃左邊第三隻抽屜裡。」

  他的意思是,讓他進屋,一分鐘便可以找到。

  可是之洋固執,她重複:「我找到了,給你送去。」

  「你不方便開門?」

  之洋忽然說:「我有朋友在這裡。」

  曾國峰一愣,「啊?」

  之洋又再加一句:「你請回吧。」

  那曾國峰無奈,好像沒想到之洋會給他碰一個軟釘子,「我明早再來。」

  「明天我不在家,我外出旅遊。」

  那曾國峰幾乎下不了台,乾笑兩聲,轉身就走。

  之洋呆半晌,才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三文治,再也沒有胃口,隨手放下來。

  什麼金手錶!

  曾國峰走的時候根本什麼都沒留下。

  之洋記得他當時的表情,一輩子不會忘記,他臉上儘是厭惡之意,之洋要是敢多說一句,他保不定就叫她住口。

  傷透了之洋的不是分手,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離合原是十分普通之事,令之洋難過的是他沒有把此事處理得妥善一點,給人留一點兒自尊。

  他太急急要掃她出門。

  於是之洋匆匆地離去。

  至今幾乎一年,又回來找金手錶。

  之洋走到臥室拉開五桶櫃的抽屜,那只抽屜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正像她的心靈一樣,不不不,她不恨他,也不想與他計較,她只希望他走開,她願意當事情從來沒發生過,以便繼續生活。

  之洋猶疑一下,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好友,幫我做一件事。」

  「又是什麼苦差。」

  「去幫我打聽一下,曾國峰是否同美姬梅分開了。」

  「我沒有興趣。」

  「去問一下。」

  「為什麼,你想知道?」

  「嗯。」之洋遲疑。

  「知道了又如何,你打算重回他的懷抱?」

  「當然不!」

  「既然如此,知來作甚,一切與你無關。」

  「他剛才回來找手錶。」

  「或許他真的丟失了名貴手錶。」

  「不在我處。」

  「那一定是在乙小姐或是丙女士香閨。」

  「一定是。

  時珍笑說:「我很高興你終於明白了。」

  「多謝指教。」

  之洋見時珍不肯幫忙,又找另外一個朋友。

  這位朋友分外熱心,答案詳盡:「沒有呀,他倆很要好,昨天我與美姬梅喝茶,他才來接她,她替他買了不少衣物。」

  之洋維持緘默。

  那友人笑說:「你還關心他?」

  「問問而已。」

  「許久沒見到你,大家出來聊聊可好?」

  「最近要出遠門。」

  「同誰去?」

  「李時珍。」

  「呵是時珍,那麼,玩得開心點兒。」

  之洋用手托著頭,也許,他真的是來找這只表。

  稍後,電話又來了。

  之洋沒有開啟螢光屏。

  「有沒有替我找過?」

  她可以看見他,他卻看不到她。

  「找過,不見,一定是漏在別處了。」

  他仍然白T恤,牛仔褲,形象健康,看上去令人舒服。

  他忽然問:「你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聽說你辭了職。」

  「是,暫時休息一年。」

  「那只表——」

  「你到別處找找。」

  「就是我二十六歲生日你送我那隻。」

  之洋無言。

  「打擾你了。」

  「好說,再見。」

  之洋掛了線,十分麻木,是嗎,她曾送他金錶嗎,怎麼都忘了。

  她累極倒在床上入睡,肉體怎麼都敵不過睡魔、病魔、心魔。

  累得渾身發酸,躺下來,天旋地轉,如要轉入無底洞中。

  第二天起來,呵欠頻頻。再笨,林之洋也已發覺,經常使用李教授的機器,極之耗神。

  她找時珍,「你可疲倦?」

  「好像被人打了一頓。」

  「這是不良副作用吧?」

  「一定是,但家父從未向我提及會有這種現象。」

  「也許因為太可笑了,試想想,做夢時精神奕奕,睡醒了疲勞不堪。」

  「父親仍然沒有聯絡上。」

  「以前他也不是每天與你談話。」

  「之洋,我們辦公室裡缺一個人——」

  「我暫時不想復工。」

  「來看看,也許你會喜歡我們這裡的氣氛。」

  「你那裡是一家報館是不是?」

  「出版公司,包括報紙、雜誌及一間印刷社,共三百多位同事。」

  「人事一定很複雜。」

  「人事這回事,你完全不去理它,反而更好。」

  「有人會打過來。」

  「你不還招好了。」

  「會被毆至眉青鼻腫。」

  「可以閃避呀。」

  「閃避得法,已是天下至高武功。」

  「打算在家躲一輩子?」

  「我不知道,看樣子社會一定要給我一定壓力,叫我振作起來。」

  「送我上班好不好?」

  「我還以為你告假。」

  「放假太累,樂得回公司一邊支薪一邊休息。」

  「這是正確工作態度嗎?」

  「咄,上司最喜歡我這種人,對他沒有威逼力。」

  之洋送時珍上班,那時珍,累得東歪西倒,之洋摸摸她額頭,「時珍,你發燒,顯然是疲勞過度。」

  時珍點頭,「看見偶像,太興奮緊張,我沒事,你放心。」

  之洋莞爾,時珍最可愛的地方是,她心中始終有一點像小女孩沒長大,每每會露出一絲童真。

  時珍辦公的地方叫《宇宙日報》,百多名職員,每人分配一間小房間及一具多用途私人電腦,從早到晚,對牢螢幕工作,根本無須與同事身體接觸,大家通過光纖設備開會、討論、作決定,人像一枚枚蛹,小房間似一隻隻繭,他們每人在房中自說自話,直至下班。

  其實之洋從前工作環境也相仿,辭工一年,散漫慣了,再次踏入辦公室,只覺氣氛詭秘。

  「隔壁坐的是什麼人?」

  「不知道,也許是會計部。」

  「你不過去敲敲門?」

  「不好打擾人家。」

  這時,有人在擴音器裡輕輕說:「辦公時間已經開始,請專心工作。」

  之洋說:「我走了。」

  「對這環境可有留戀?」

  「稍遲告訴你。」

  之洋離開宇宙大廈,轉到地下商場去逛時裝店。

  這時,女士們挑選時裝,只需站在大鏡子面前,衣服一件件會在鏡中人身上出現,選中了,才拿出正式試穿,省下不少時間精神。

  之洋在鏡中試了十多款,沒有一件喜歡,懶洋洋坐下。

  她巴不得時珍快些下班,攜手共往旅遊。

  售貨員迎上來,「林小姐,沒有喜歡的衣物嗎?」

  之洋覺得不好意思,「要第一套七○三四號吧。」

  售貨員說:「我們已有林小姐尺碼,不過最好再讓電腦量一量。」

  之洋依言去量身。

  「三十八號。」

  胖了,從前之洋是標準三十六號,希望在體重增至四十四號之前可以有點成績。

  她拎著新衣出門,獨自到圖書館去坐了一會兒,離去時忘了那袋衣物,又回頭去找,失而復得,也不見得特別高興,因開頭便是可有可無。

  之洋忽然有點兒覺悟。

  她駕車返家,睡一個懶覺,時珍總算下班了。

  一句話道盡了之洋的心事:「唉,」她說,「度日如年。」

  之洋見好友如此無聊,不由地笑出來。

  「待我過來你處。」

  時珍在教授的書房等之洋。

  之洋從前沒有來過書房,一踏進去,只覺十分寬敞簡潔光亮,一張大書桌,一隻地球儀,另外是儲藏電腦軟件的文件櫃,四周的空位可以踏腳踏車。

  此外就是一株室內盆栽植物,約兩公尺高,正開花,那花如拳頭大,粉紅色,嬌艷無比,之洋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地問:「這是何花?」

  「茶花,因空氣污染幾乎絕種,後移植室內,得以保存。」

  「啊,原來就是凱咪莉亞。」

  時珍說:「家母生前最喜此花。」

  教授書齋內有一棵這樣的花當然不是偶然,他藉之紀念亡妻。

  「你聯絡到教授沒有?」

  「還沒有,他秘書一直回答說他正忙著。」

  「有無說過什麼時候回家?」

  「一年半載,誰知道。」

  之洋點點頭,「你也已經長大,他的責任已經完畢,正好自由自在旅遊一番。」

  時珍說:「他此刻在什麼地方呢?」

  「天涯海角。」

  「來,之洋,我們也繼續去旅遊吧。」

  之洋歡呼一聲,與時珍走進實驗室。

  之洋說:「這次,由我選擇故事。」

  她注視鍵鈕盤上符號,只見上面注著字樣非常簡單,橫是A至Z,直是一至一零零,按動兩個字樣,就有上千個變化。

  可是A一代表哪一個故事呢,M三十又是什麼典故,之洋與時珍不得而知,目錄冊尚未編妥。

  之洋問:「有無說明書?」

  「沒有,一切大抵還在實驗階段。」

  之洋微笑,「那就誤打誤撞,全靠緣分了。」

  她伸手按下兩個鈕鍵。

  就在此際時珍忽然說:「之洋,且慢,我聽見門鈴響,我先去應門。」

  之洋想叫住她,已經來不及,匆忙間只見時珍走出實驗室,而之洋就像一個人累極墮入夢鄉。

  這次,時珍沒有陪著她。

  開頭有一絲惶恐,可是隨即發覺置身風和日麗的現代環境,恐懼之心頓時少了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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