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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機「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乾淨,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幾隻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適用,於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種實驗。

  熒屏上只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歎口氣,原來只是廢物。

  剛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面。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像,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螢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於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聽到這裡,歎口氣,教授說得太正確。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面沒有真實立體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裡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裡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麼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與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機器,也會有這種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適才片斷是唯一的殘餘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極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髮、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睛,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異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氣。」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麼大的女兒,真有這種福氣,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乾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摸自己的臉,發覺面皮鬆弛,與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麼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體沒怎麼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麼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麼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與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麼複雜幹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癒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麼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復。」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瞭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麼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歎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麼?」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傢俱,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致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麼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臥室裡。

  時珍惋惜道:「彷彿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於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誇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面狀,只呵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癢,將來應付生離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後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據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復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後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蘇志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志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準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氣活現地說:「以後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志聰說:「多數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面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志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志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後。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志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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