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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之洋疑惑,「那時人類已經發明了織夢機器嗎?」 「也許機器由天外來客帶至,也許情節是說故事人的想像。」 「我們要小心處理身體。」 時珍見之洋那樣顧慮,反而十分高興,自從曾國峰離開她以後,她十分頹喪,這還是第一次表示對自己珍惜。 「我們鎖住實驗室的門好了。」 「把遨遊的時間縮短一點。」 「那還有什麼味道,喂林之洋你不是怕吧?」 之洋跳起來,「我怕?」 時珍笑瞇瞇。 之洋歎口氣,「對於未知,當然有點顧忌。」 「你不是為失戀痛不欲生嗎?」 之洋低下頭,「已經好些了。」 「那麼,讓我們來選旅遊目的地。」 「我不要到外國人寫的情節裡去。」 時珍訝異,「那我們就沒什麼地方可去了。」 「胡說,中文小說世界是一個浩瀚的大海。」 「我不是指中文小說創作貧乏,而是爸比較少看中文小說。」 之洋笑了,「我們要見的,最好是女主角。」 「這不是問題,幾乎所有小說中,均有女主角,《水滸傳》那樣的武俠暴力小說都有女角。」 之洋「哇」一聲,雙手亂搖,「不不不,千萬不要《水滸傳》,太可怕了。」 時珍側頭想一想,「真的,誰會要到那本書的情節裡去。」 之洋稍停,說下去:「我想向書中主角請教,失戀後自處之道。」 時珍一愣,沒想到之洋還懷有目的。 「恐怕她們自身難保。」 之洋感慨,「誰會想到夢境都可以指定。」 「記住,再複雜的夢境都是短暫的,腦部活動與時間空間無關,思維來去一如閃電。剎那間上至蒼穹下至碧落,環遊整個宇宙。」 之洋笑問:「回不來了怎麼辦?」 時珍也笑,「那就希望是流落在一本好小說裡了。」 「真是,若是一本情節老套枯燥人物性格模糊的壞書,那就糟矣。」 「若真是回不來,你挑哪本書?」 之洋與時珍異口同聲答:「《石頭記》!」 「不過人物下場也都很慘。」 「唉呀不要緊啦,反正大吃大喝過,又玩得那麼瘋,過足了癮,也無所謂了。」 只見時珍取出兩副小小耳機模樣儀器,示意之洋戴在頭上。 「那麼小,像從前的耳筒。」 「第一站屬實驗性質,讓我們到一首詩裡去漫遊吧。」 「我比較喜歡詞。」 「林之洋,你這人意見真多。」 「我也知道此乃我之致命傷。」 「我們碰一碰運氣吧,」時珍熟手地按動一連串鈕鍵。 之洋閉上眼睛,她聽到悅耳的音樂,感覺到有一雙大力至愛的臂膀輕輕環繞她,舒暢到極點,不由地長長吁出一口氣,忽然之間不再生氣,多日怨氣得以平復。 「之洋,之洋。」她聽見時珍喚她。 「這裡。」她緊緊握住時珍的手。 混沌的景象漸漸清晰了,之洋與時珍發覺她們站在郊外。 天氣微寒,滿眼青綠,霧氣重重。 空氣裡有股說不出的香氛,膩答答,蓋頭蓋臉似籠罩在兩人身上。 之洋是個傷心人,一見此情此景,不禁黯然消魂,一腔心事不知找誰傾訴。 轉頭想與時珍說幾句,只見她伸手一指,「看。」 只見一個女子,穿著寬施大袖的衣服,體態十分輕盈,緩緩走近,臉容娟秀,一如不食人間煙火。 只聽得她輕輕吟道,「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聲音無比淒酸,「只怕雙溪鋅錠舟,載不動許多愁。」 之洋十分震動,那女子婉轉無奈的聲音感動了她的心腑,她的眼淚潸然落下,硬咽起來。 女子抬起頭,忽然見到陌生人,不禁一怔,退後一步,她有一雙黑白分明機靈的大眼睛,可是卻淚盈於睫,驚疑地看著之洋與時珍。 之洋忍不住開口:「這位姐姐——」 就在此際,「噗」的一聲,之洋與時珍同時醒來,好端端坐在沙發上。 自來好夢最易醒。 之洋瞪著時珍,「這是怎麼一回事?」 時珍答:「對不起,時間掣沒調校好。」 「這個夢歷時多久?」 時珍看看時計,「三秒鐘。」 這是之洋一生中感覺最繾綣的三秒鐘,眼角淚水還未乾透。 「之洋,我們再試一次。」 「不不不,」之洋低頭沉吟,深深歎口氣,「此刻有了心理準備,回去已肯定失去震盪感覺。」 「你好似深深感動。」 之洋答:「是,見到她之前,我還以為我才是千古第一傷心人。」 時珍大笑。 之洋看著她,「時珍,但願你這愛笑習慣永遠不改。」 時珍說:「現在知道世上不止你一個失意人了吧?」 「此事對我很有啟發。」 時珍卻說:「那是個什麼地方?風景如畫。」 「不是叫雙溪嗎?」 「對,一定是雙溪附近,我們把那個地方去找出來。」 之洋搖頭,「不管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百多年後,說不定空氣污染,河水渾濁,你再也不感興趣。」 二人黯然。 「那真是一個美夢,令尊太偉大,發明那麼奇妙的旅遊機器。」 「可惜我不大會用,這樣吧,之洋,我勤加練習,學熟了再織。」 之洋問:「那位姐姐為何傷懷?」 「呵,根據歷史,她與伴侶長時間分開,所以傷懷。」 之洋不以為然,「那人為何不能與她在一起?」 「那時講男兒志在四方。」 「咦!」 「而女子無論如何總會傷心,何必男子犧牲前程來遷就眼淚。」 「封建!」 「是呀!一身好文才亦不管用。」 之洋說:「那我們是幸福得多了。」 「誰說不是,相形之下,你的悲哀應被沖淡。」 之洋不語,她留戀適才雙溪的風景,那片濃郁的綠色已經沁進她心脾。 「奇怪,」之洋說,「單憑一首詞,怎麼可以經營出那樣的氣氛?」 時珍得意洋洋,「那就是家父的本領了。」 「他把意境輸入電腦?」 「對,他擔任導演。」 「呵,」之洋好不意外,「令尊好才情。」 「我也認為難得。」 之洋說:「那,我先回去了。」 「我再與你聯絡。」 之洋終於說:「時珍,你也很寂寞吧?」 時珍答:「母親去世後,整個家靜下來,家母一向是我最好朋友,我當然傷心,可是我將來總會有自己的生活,最慘的是父親,他唯有寄情研究這部機器。」 之洋忍不住問:「他有無製造與亡妻相會的夢境?」 時珍搖搖頭,「不知道,他很豁達,希望他不會沉湎過去。」 之洋頷首。 「不過有一首著名的詞,那意境與家父心情相仿。」 之洋抬起頭來,「是蘇軾懷念亡妻的『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吧?」 「是,」時珍說,「他做夢時常回到那扇窗前,推開,看到鏡前年輕的妻,轉過頭來朝他微笑。」 「她有沒有把他認出來?」 「沒有,接著的兩句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之洋神馳,「怎麼寫得出那樣的好句!」 「不過蘇氏一生也不幸福,之洋,是不是上帝給了人一樣,就奪去一樣,使人的快樂永遠不得完全?」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然則我這麼笨,必定有晚福?」 之洋笑著拍拍時珍肩膀,「你笨?才怪,我方是真笨。」 時珍啼笑皆非,「喂,我們姐妹倆別爭著認笨可好?」 之洋離開了李宅。 下次,到小飛俠的世界裡去旅遊,比較不傷脾胃,外國人的世界,外國人的感情,假裝投入,扮得再僅,不過是假洋鬼子,夢做完了可以依然故我。 回到家,月亮已經升上來了。 之洋變得非常文藝腔,對著光環吟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忽然想起一事,立刻找時珍:「時珍,目錄裡有無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明天吧,之洋,明天再說。」 之洋只得掛上電話。 心靈空虛,沒有寄托,故此老是纏住朋友不放。 之洋睡了。 「之洋,醒醒,之洋,醒醒。」 之洋睜開雙目,是她的鬧鐘叫她,從前,鬧鐘裡配上曾國峰的聲音,好讓她一早聽到他叫她,同他分手之後,鬧鐘已換上自己的聲音。 晨鐘暮鼓,叫醒你自己的,不過是你自己。 之洋等時珍來叫她。 她做一杯咖啡坐在電腦螢幕之前看昨夜有什麼人找過她。 「……林之洋小姐,閣下銀行戶口某號已經超支,請迅速與我們聯絡。」 「林之洋小姐,你預留的函授機械工程課程……」 「之洋,多日不見,請與母親通話。」 「之洋,明日是奧比斯生日,我們舉行晚會,請電某號,或攜酒一瓶,自動前來相會。」 看完留言,她在螢幕上讀報紙上頭條新聞。 生活不算寂寞了,那麼多人關心她。 正在此時,一盞小小紅燈亮起,有人插進來講話:「之洋,是我時珍,研究了一個晚上,已可控制時間掣,已能無限期逗留在某一夢境中。」樣子疲倦,顯然一夜未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