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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教授頷首,「之洋,我一向愛與你聊天。」 「嘉敏好嗎?」 「托賴,有那麼一位賢內助,我才可以無後顧之憂,整日泡在實驗中。」 「你在研究什麼?」 「嘗試用電腦接觸人腦。」 之洋拍手,「你會成功。」 「聽你說,我最終會研究出一種織夢的機器。」 「是。」 「你就是借它來見我。」 「是,因為我是你回憶的一部分。」 「照這麼說,人們可以時時回到記憶中去見他們從前深愛的人。」 之洋微笑,「可是記憶會淡忘,甚至消失,那就回不去了。」 「我思念亡母,我願意再見她。」 「可是那只有引起更大更深的痛苦。」 「卻也顧不得了。」 之洋心一動。 她忽然知道教授在什麼地方了。 儀器初步成功,他已利用它去見母親,他在他自己的童年記憶裡! 稍後,他也許會去與亡妻見面。 「之洋,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你也會來見我?」 教授忽然輕聲說:「我們一家三口過著極之寧靜的生活。」 「我完全明白。」 之洋的鼻子有點發酸,不知為何,淚盈於睫。 李梅竺猶自詼諧地說:「你別亂跑,我是學科學的,可以接受你的忽現忽滅,別人可會嚇壞。」 之洋脫口答:「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興致跑到不相干人的生命裡去當插曲。」 這話一出口,才知道是說重了,自己都嚇一跳。 教授別轉了面孔不出聲。 之洋也垂下了頭。 她心中大大訝異,怎麼會說出這樣賭氣的話來?太多情愫,太少尊重,統共不像對長輩應有的態度。 可是她所認識的李梅竺卻還沒有做長輩的資格。 之洋輕輕咳嗽一聲解除僵硬的氣氛。 李梅竺鬆一口氣,跟著歎息一聲。 他倆乘電梯到學校大堂,李梅竺領她進教員室參觀。 只見書書書,統統是書。 有兩位助手忙著將書輸入電腦,可是很明顯,工程浩大,非三兩年間可以完成。 李梅竺笑,「不要緊,有的是時間。」 他總算找到一個角落搬開雜物讓之洋坐下來。 他想斟一杯咖啡給之洋,可是四周圍只有髒杯子。 之洋對著他笑,見附近有一碟水果糖,便順手揀了一粒吃,味道香刮。 李梅竺搔搔頭皮,也設法坐了下來。 真不是時候,他已婚,生活安定,女兒都已經八歲。 只見助手們偶爾向之洋投去好奇的眼色。 之洋連忙找些話來說:「教授你最喜歡哪一部小說?」 「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之洋吃一驚,「那本小說的主角是一隻狼。」 李梅竺笑,「是嗎,人獸都要靠掙扎成才。」 「還有無其他故事?」 李梅竺答:「有,《咆吼山莊》。」 之洋意外,又好似在意料之中,這也是她喜歡的少數故事之一,只須提起書名,已覺蕩氣迴腸,忍不住要歎息數聲。 李梅竺說:「其實故事情節牽強,不合情理,可是——」 之洋給他接下去:「可是通篇說不出纏綿無奈痛苦之意。」 「使讀者回味無窮。」 兩個助手好似從來沒聽過教授對一本古典愛情小說發表過意見,十分詫異,抬起頭來。 「之洋,我們外頭去。」 他們又得另外找談天的地方。 之洋覺得天下雖大,容不了她,這根本不是時候,走到哪裡,教授都是個有家庭有責任的人。 他們在花圃附近的長凳上坐下。 「請到舍下來喝杯茶。」 之洋意外,「方便嗎?」 「我想介紹妻女給你認識。」 之洋有點好奇,她想看看八歲的時珍是什麼樣子。 「好吧,我也真想喝一杯茶。」 宿舍就在大學附近,步行十分鐘即到。 環境清雅,地方寬敞,一開門,一個梳辮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出來喊爸爸爸爸。 「時珍,見過林姐姐。」 時珍面孔與雙眼均圓圓,十分可愛,「我去叫媽媽。」 李梅竺忽然感歎,「之洋,你見過她祖母,她卻無緣相見。」 之洋拍拍他肩膀。 片刻婁嘉敏由書房出來。 教授說:「我邀請林同學來喝杯茶。」他故意沒提她名字。 「歡迎歡迎,不過我正在書房與同事開會,失陪片刻。」 之洋連忙說:「不需理我,師母,我一會兒就走。」 是時珍捧出茶點招呼之洋。 教授去聽電話,客廳只剩之洋與小時珍。 之洋滿面笑容看牢她的好友。 她問她:「生活如何?」 時珍老氣橫秋地回答大姐姐:「還可以,可惜爸媽各為事業忙碌,我頗覺冷落。」 「那麼,你在學業之餘有何嗜好?」 「我喜閱讀小說。」 怪不得對中外小說故事耳熟能詳。 「此刻你在看哪一篇?」 「《神雕俠侶》。」 之洋頷首。 這時,小小時珍忽然問:「林姐姐你幾歲?」 「二十三歲。」 「那,你有無戀愛經驗?」 之洋一愕,隨即笑不可抑,「稍微有一點兒感覺。」 小時珍神氣活現地說:「請把有關愛情的一切告訴我。」 之洋「嘩」一聲,「這比『試演繹宇宙舉兩個例』更為艱深,短短喫茶時間,如何能解釋情為何物!」 沒想到小時珍居然給她提示:「你不是戀愛過嗎?說你自己的例子好了。」 「過來。」 時珍走到之洋身邊,之洋把好友摟在懷中。 她輕輕說:「我以為自己戀愛了,可是沒有,我不過愛上了戀愛的感覺,我渴望戀愛,故將感情胡亂拋擲。」 時珍問:「落到何處?」 之洋答:「不幸掉落渠溝。」 「啊,那多不幸。」 「所以說,我的經驗十分差勁。」 「你可受到傷害?」 「自尊大受創傷,頗長時間倒地不起。」 「現在呢?」 「痊癒了。」 小時珍像是放心了,亮晶晶眼睛注視之洋,「會得好轉來?」 「一定會,時間治癒一切傷痕。」 時珍笑,「我知道,這話是聖修伯利筆下的小王子說的。」 之洋也笑,「是嗎?我忘了。」 時珍說:「林姐姐,我很喜歡你。」 「我也是。」 「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嗎?」 「你可要打賭?」 時珍高興,「有你這樣好友就不愁寂寞了。」 這時李梅竺過來問:「談得那麼投機說些什麼?」 時珍的母親也說:「我們把茶點搬到紫籐架下。」 之洋說:「我來,時珍,你帶路。」 可是之洋一轉出客廳,就迷了路。 她沒有走到花園的紫籐架下,她覺得四周昏暗,腳步浮動,險些站不穩。 她想抓住什麼來平衡身子,可是附近空蕩蕩,並無一物。 之洋絆倒在地。 她回到原來的地方。 之洋定下神來。 這就是X五五的訊息。 之洋煮杯咖啡坐下來慢慢喝。 她此刻坐得離儲物室極近,與李梅竺的身軀只一板之隔,此際之洋忽然「嗤」一聲笑出來,她想起通俗愛情小說中的一句陳腔濫調:你得到我的身體,可是得不到我的靈魂,也是無用。 真的,光是一具軀殼有什麼用。 之洋喃喃地說:「教授,我們見面多次,情況怪異無比,希望將來有機會在靈肉合一之際相見。」 她低頭歎息。 這時,門外有聲響,分明是時珍回來了。 這麼早,才去了一會兒,不尋常。 之洋迎上去,果然是時珍,短短半小時,她由神采飛揚轉為垂頭喪氣。 「喂喂喂,什麼事?」 時珍用手掩著臉,「別提了。」 「究竟什麼事?」 之洋過去摟著好友,當她還是小孩子。 時珍握著之洋的手,「之洋摯友,沒有你才真是糟糕。」 「什麼事?」 「車子裡有他的女朋友,他叫我坐後座。」 「豈有此理!」 「我當然沒有上車,推說頭痛,看著他們走了,在附近溜躂。」 「你做得很好。」 「看情形是他瞞著女友出來約會我,後東窗事發,不得不作出一個選擇。」 「你很幸運,他沒有選你。」 「我也那麼想,可是,為什麼我仍覺得悲痛?」 「自尊受傷是天下最大痛苦。」 「這話我以前好像聽誰說過。」 之洋歎口氣,「將來,你看到他的下場,你會慶幸同他毫無瓜葛。」 「將來是什麼時候?」 「當他禿了頭頂著士啤輪胎無所事事的時候。」 「咄,那時你我都老了。」 之洋笑嘻嘻,「你我不會老,你我只會越來越優雅。」 「真的?」 「保證。」 「之洋,你百分之百恢復正常了,而且還有能力安慰別人。」 之洋仍然笑,「時珍,我告訴過你我們會成為好友。」 時珍雙眼同小時候一成不變,亮晶晶,不過此際略帶一絲惆悵。 她說:「我渴望戀愛。」 「於是你愛上了愛情本身。」 時珍歎口氣,「說得真好。」 「陳腔濫調,不少言情小說作者都曾有類此感慨。」 過一刻,時珍說:「昨天他還像一個有可能性的人。」 「不,他從來都不是,我也相信他的智慧學識涵養遠不及你,你芳心寂寞,胡亂找個寄托而已。」 時珍抬頭不語,過一刻才說:「看樣子好像還要等下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