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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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聽人說癌症無藥可醫。」 「什麼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 可是自他返家後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嶺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與程霄擠 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 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準影迷。 程嶺問程雯:「你與弟弟適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嶺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面前的國際電影。 話是這樣說,可是程嶺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 的國際電影,揀新淨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嶺說:「我此刻與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嶺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嶺一驚,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麼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 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面子,她只當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面孔,信佛,對程嶺,一如親外孫般。 程嶺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於進醫院做手術。 程嶺寸步不離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氣熱,程嶺揮著汗 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趕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 不能錯過。 程太太與其他病人∼樣輾轉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餾,已呈半昏迷,程 嶺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嶺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讚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餵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 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後更不願出 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複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並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聽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 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復到她無憂無慮 少奶奶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裡你爸爸炒金子全 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嶺兒,明 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睛。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 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乾,只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 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一子 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醃髒氣;肉體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 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辦完程太太的事,程嶺才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的前途,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從。 一日,程先生搔著頭皮說:「我有朋友自新加坡來,我想請他吃頓便飯——" 「爸,我來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塊錢放桌上,「記得買一打啤酒。」 程嶺準備了四個小菜,全需要細細切,即席炒,一個筍片雞湯早已熬下,她打發弟妹先吃,好專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兩兄弟,長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臉皮,像是在太陽底下曬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裝褲,不約而同,在脖子上懸條老粗的金鏈。 程嶺先取出清炒蝦仁與香露筍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嶺一眼,「是你女兒嗎?」 程乃生有點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醜,「是。」他答。 從前,他根本不會同印氏這一流人來往,即使會,請客也起碼到四五六, 老正興,真正做夢也沒想過會叫女兒做灶跟丫頭。 「小菜美味極了. 」印先生打量程嶺。 程嶺笑笑,再遞上炒腰花及芽萊炒肉絲。 大一點那個印先生又閒閒問:「幾歲了?」 程乃生遲疑∼下答:「十六歲,」故意說大一點,免得人誹議程家有個童工。 印先生又笑說:「有只東坡肉的話,我準可以吃三碗飯。」 程嶺大喜,適才弟妹吃的就是這個,還有剩,她連忙去盛了幾大塊出來。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誑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飯。 飯後閒聊,程嶺幫他們斟茶時聽見印大先生說:"加拿大排華法案已經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頭稅。」 程乃生說:「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點。」 「不,有個埠頭叫溫哥華,天氣十分溫和,風景也美,我們家老三在那邊做點小生意。" 「發財了吧。」 印二先生說:「年紀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嚴禁華人婦女入境,害得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經意,「外國人真會刻薄華人。" 「大戰期間,華人出了死力,和平後,論功行賞,政府實在說不過去,才撤消排華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會兒,兩位印先生告辭。 程乃生有點著急,「印兄,那投資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們上新達公司來說。」 程嶺陪他們出去叫計程車。 印二先生十分客氣,「程小姐,多謝你款待。」 程嶺鞠躬,「那裡那裡。」 印二先生忽然說;「聽你父說,你只是養女?」 程嶺倒底還小,一時無措,倉促間只得說是。 計程車來了,印大先生說:「程小姐,你請回。」 他倆上車走了。 計程車號碼是AA字頭。 程嶺記得那時他們家的汽車字頭是HK。 車子早已賣掉,多想無益,程嶺返轉室內。 她收拾了杯盞往廚房洗。 程先生一個人坐在客廳喝悶酒,不用問,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那時住利園山道,吃完晚飯定有車伕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與客人話別,孩子們穿一式海軍裝站身後…… 如今,大女兒已淪為家裡女傭,他適才看見兒子邊挖鼻孔邊做功課,他有點羨慕妻子去得及時,不必再為生活掙扎。 程乃生落下淚來。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內。 聖約翰大學畢業的他不識時務,不諳經濟,連一點節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廠裡擔任一個小角色,見到老闆還要立刻站起來,真是走投無路才會那樣做。 這時程嶺抹乾雙手出來,看見養父一副潦倒傷心相,忍不住說;「爸,我替你斟杯熱茶,爸,別難過,我們家會好的。」 程乃生張開醉眼,看到的卻是亡妻,他十分歡喜,落下淚來,「哲君,你還笑呢,該早些來看我們。」 程嶺只得說:「去睡吧。」 「哲君,陪我說說話,來,坐這裡,」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們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沒意思,廣東人臉色孤寡,我們商量商量,帶孩子們回上海去,反正來德坊的房子還在那裡。」 程嶺見他把她雙肩抓得那麼緊,不禁提高聲音:"爸,我是嶺兒。」 她一掙扎,衣裳撕一聲破裂,程嶺連忙閃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來問:「哲君,你怎麼了?」 這時,電燈啪一聲開亮,有人出來擋在他倆當中,沉聲說:「爸爸,這是姐姐,你看清楚沒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護她。 程乃生嚷道:「滾開——」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嶺急道:「弟弟你——」 程霄揮手示意,叫她噤聲。 程乃生摔了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頭沉吟,爬回房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