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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沒一會程雯回來了,在樓下見到朋友,大吃一驚,弄明白之後,咚咚咚跑到樓上,雙目通紅,與姐姐擁抱,抹乾眼角,又去招呼客人。 小念芳此刻忽然說:「媽媽我永遠不要男朋友,我永遠陪著你。」 程嶺笑道:「永不說永不。」 真的。 誰會想到郭海珊與呂文凱翌年就會結婚呢。 婚禮盛大隆重。 新娘子穿白紗,看上去真像個公主,程嶺與小念芳在教堂上前與她握手。 念芳羨慕地說:「媽媽她真漂亮。」 「將來你結婚,媽媽也照樣替你辦嫁妝。」 晚上在酒店開喜筵,吃外國菜,親友黑壓壓坐滿一堂,省長與市長均到場祝賀,華仁堂面子十足,新娘子以後為華工爭取福利之際,一定方便得多。 他們跟著到地中海去度蜜月。 第九章 跟著,程家收到兩封信。 一封是美國布朗大學通知程霄九月去入學。 另一封是程乃生的家書,他生病,想見他們三個。 程霄與程雯有點躊躇。 電話打回去,那邊的繼母吞吞吐吐,只說程乃生在醫院裡。 程嶺終於說:「我們三個走一趟吧。」 三姐弟非必要都不想回去。 香港有太多不愉快的回憶。 到了香港,舉頭一望,程嶺感慨地說:「不認得了。」 此話並無誇張,香港是一個每三年就變一變的城市。 他們在酒店落腳,放下行李就趕去看程乃生。 程乃生在家裡。 原來程嶺以為趕回來是見最後一面,可是不,事實並非如此。 程乃生紅壯白大坐在家中等子女來見面,他的確患血壓高,前些時候因喉嚨發炎到醫院住過三天,可是生命完全沒有危險。 他叫他們回來,是為著一件事:他想到美國去。 他咳嗽一聲;「退休嘛,舊金山最好,溫哥華雨水太多。」 退休,誰退休?他根本從來沒有工作過。 「手上有百來萬美金,那就已經不用愁了。」 他此刻的伴侶站在他身後微笑額首表示贊成。 「領兒,你現在得法了,理應幫我移民到美國。」 領兒,他在提醒她,她是什麼個出身。 程嶺在心中想,不認得了,養父從前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又不能說他是受人唆擺,他想必也覺得向養女拿一筆錢移民到美國是好主意。 他又說:「你看這地方多脆髒多邀通,角落就是超級市場,我在照片裡看到你們的住宅,諾,那才叫做好地方!」 程霄漲紅了臉,窘地得說不出話來。 「我的意思是,年紀大了,也該享幾年兒孫福了,你們去了好幾年,都不想回來,真不像話……」 程嶺不知他要說到什麼時候,站起來,同弟妹說:「我約了人,先走一步,你們陪父親多說一會兒。」 程雯追上來,氣得雙眼紅紅。 程嶺握住她的手搖搖。 司機在樓下等她。 她買了鮮花到養母墓前默默致哀。 然後她吩咐司機開到利園山道去。 駛到附近,程嶺發覺已面目全非,街上已蓋了碑林似大廈,那所舊磚屋早巳拆卸。 她發一會呆,又叫司機去清風街。 年輕的司機立刻找地圖,「太太,沒有那條街。」 程嶺憑記憶讓他駛往北角,車子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清風街以及那些賣繡花拖鞋假珠鏈的樓梯檔口。 程嶺頹然。 「山頂,請往山頂咖啡室。」 那咖啡室還在,可是已經被歐美日本遊客擠得水洩不通,程嶺遠遠站著一會兒,就走了。 回到酒店,弟妹已在等她。 程雯馬上開口:「真沒想到父親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 程嶺很幽默,「也許他認為一百萬美金是個小數目。」 程霄說:「姐姐你不必理他。」 程嶺攤攤手,「我怎麼理呢,我的事,你們都知道,我手上並無現款,郭先生就是怕我不擅理財,故此什麼都交給華仁堂托管,我就算買一部車子,也還得同海珊一起簽支票。」 程霄氣苦,「我父真太不爭氣。」 程嶺安慰他:「也許有別人慫恿,男人最怕女人天天在耳畔嘀咕嘮叨。」 程雯為老父言行羞傀,耳朵燒得透明。 程嶺說:「他身體健康,最好不過,我打算明天走,你們多陪他幾天。」 程雯訝異,「姐姐你不觀光?」 「我有點怕這個城市,我一直追不上她,也配不上她的時髦,我還是回溫埠好。」 「我陪你回去。」程雯搶著說。 「不,」程嶺說:「既來之則安之,多見見老父。」 「姐姐,他提出的要求我一生都不會有能力辦到,我覺得壓力太大,我不想見他。」 「盡力而為,不必有愧。」 「他為什麼要提出那樣的要求?」 「他只不過說說,你不一定要替他辦到。」 程嶺不願意再談這個題目。 「他說,此刻他住的房子已經漲價十倍,他想賣出去賺一筆。」 程嶺訝異,「那並非他的產業。」 「他說請你轉到他名下。」 程嶺很溫和地說:「不,」這是她第一次說不,沒想到說得那麼好那麼順,「那房子將來要還人,那房子屬於印氏。」 那兩兄妹只得俯首稱是。 第二天下午程嶺就回去了。 那一個秋季,程霄到美國升學,郭海珊說:「那孩子一直為他父親的事難堪。」 程嶺微笑,「其實他多心了。」 「幫他移民,華仁堂也並非辦不到。」 程嶺用手托著頭微笑,「可是,我又不覺得我尚欠他這個人情。」 「這是真的,將來程霄可以申請他。」 他們都有將來。 程嶺振作起來,「噫,我有念芳。」 念芳越長越標緻,漸漸東方那一分血統比較顯現,頭髮顏色比從前深且亮。 程嶺對阿茜說:「家裡冷清羅,程雯又老往多倫多去看男朋友。」 程嶺愛上園藝,在花圃一蹲好些時候。 其餘時間,她用在東方之家。 一次在某棄嬰身上感染到一種皮膚病,治了半年才痊癒,郭海珊又不敢勸阻,因呂文凱說:「她總得消磨時間,你看她多寂寞。」這是真的。 冬季,下薄雪,正吃晚飯,阿茜緊張的進來說:「太太,門外有一流浪漢徘徊,形跡可疑。」 程嶺站起來,走到窗前去看。 阿茜已經取起電話撥到派出所。 程嶺忽然發怒:「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你有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 阿茜首次見她發脾氣,電話自手中卜一聲落下,再看時,程嶺已披上外套開門出去。 那所謂流浪漢一見有人出來,連忙向前疾走,可是程嶺一直追著叫:「大哥,大哥。」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笑容,「嶺兒,你還記得我。」 「大哥,」程嶺微笑,「請進來喝碗熱茶。」 那人正是印大,他不住點頭,「嶺兒,我沒看錯你。」 雪花落在他倆頭上肩上身上。 「大哥,外頭怪冷的。」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為什麼不敲門呢?」 印大搔頭,「自慚形穢。」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大哥愛說笑這習慣不減當年。」 她把他迎人屋內。 印大立刻道出來意,「多謝你把店舖贖還給我。」脫下外套,他的衣著的確有點襤褸,可是單身漢乏人照顧,邋遢難免。 他坐下,喝口茶,忽然說:「老二已經不在世上了。」 程嶺低下頭。 「只有很少人可以活到耄。」 程嶺笑一笑,「那也得會自得其樂才行,如果整日抱怨,也不過是活在苦海裡。」 「你說得很對。」 「大哥吃過飯沒有?」 「是你做的菜嗎?」 程嶺笑,「我很久沒有下廚了,我們家的廚子不錯,你試試。」 程嶺在偏廳等他。 她把念芳叫下來,問印大:「記得這個孩子嗎?」 印大見過她,也見過她母親,但一時不敢相認。 程嶺同念芳說:「叫大伯伯。」 念芳十分有禮,她的記性非常好,隨即問:「大伯伯,我的父親在何處?」 印大握著她的手,「啊你就是那個孩子,程嶺我得再多謝你。」 念芳看著她,盼望著答案。 印大呆半晌,頹然道「有人在泅水見過他。」 程嶺這時同念芳說:「你回房溫習吧。」 印大抬起頭來,「他是一個不成才的浪子,差些累你一生。」 程嶺笑笑,「他只是什麼都不願動手,比他下流的人多得是,那簡直是吃喝嫖賭什麼都做,唐人街不少婦女還不是全熬了下來,那間小食店是個不錯的營生,有時我想,那日在東方之家,若跟你回去,也就是一輩子的事,一般可以把念芳帶大,大哥我很感激你從香港把我帶到這裡來。」 談起往事,無限唏噓。 印大終於還是問了:「那日,為什麼沒有等我來接你?」 程嶺想一想,「大哥,明人跟前不打暗語:因為那日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印大歎口氣,「我明白。」 他站起來,取起外套。 「大哥,你要走了。」 像往日一樣,她送他到門口。 雪漸漸下得大了,似鵝毛飄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