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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郭海珊把程嶺意思說一遍。

  郭仕宏定點頭,「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帶到這裡,我們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總算鬆口氣。

  他自小跟在這位叔父身邊,有個原因,他生母失寵,他也被父親打人冷宮,連吃年夜飯也不喚他,郭仕宏看不過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邊當差,才有今日重見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聽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願幫郭仕宏打點這種瑣事。

  第七章

  過兩日那小孩被帶出來了。程嶺問:「人呢?」

  「在兒童醫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說程嶺根本不認得她。

  那孩子瘦了許多,臉上有癬癩,頭髮被剪短,左眼腫起,手臂上有明顯化膿傷口。

  醫生說她患有痢疾與寄生蟲。

  但是小孩神情還鎮定,見到程嶺十分高興。

  程嶺溫柔問她:「你記得我嗎?」

  小莉莉點點頭,「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程嶺歎口氣,「以後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頷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問:「我的母親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輕輕說:「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是不是?」

  程嶺點點頭。

  莉莉不語,也不哭,低下了頭承認這是事實。

  連郭海珊都覺得不忍,別轉了頭。

  莉莉稍後問:「太太,以後我該叫你什麼?」

  程嶺答:「你叫我媽媽。」

  那孩子呼出一口氣,抱住程嶺,頭埋在她懷中,

  「媽媽。」

  是,媽媽。

  程嶺發誓會做一個最好的養母,正像她的養母一樣。

  自醫院出來,郭海珊輕輕說她:「那孩子有傳染病。」

  程嶺陪笑,「你看我,歡喜得渾忘細菌。」

  郭海珊不語,看樣子她的熱忱不是三兩天會得減退。

  程嶺忙碌起來,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準備房間,整日興奮地打點這個處理那個,黃昏仍與郭仕宏玩撲克,老是輸。

  她歎氣,「牌聽你的話。」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歡看到程嶺這樣開心。

  程嶺要到這個時候才胖出來,臉上也有了艷光,因感英語不足,找到老師補習,在不正常的環境裡,她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那種極端的努力感動了郭仕宏。

  莉莉自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前後判若二人,皮膚外傷痊癒,換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齡孩子乖巧,叫媽媽後一動不動坐著。

  郭仕宏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國人,總得有中國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嶺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問:「念芳,芳是誰?」

  郭仕宏也不隱瞞,「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

  程嶺笑問:「她人呢,她在此地嗎?」

  郭仕宏說:「不,她十九歲那年已經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問:「你可聽過辛亥革命?」

  「當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嶺不出聲。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揚揚手,不願多說,到樓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來吃飯。

  屋內十分清靜,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說:「那孩子比一隻貓還靜。」

  程嶺笑。

  「你同她都沒有聲響。」

  「妹妹來了就不一樣,妹妹大聲。」

  「念芳同你一樣,全無正式出生證明,據醫生斷定,她年約六歲,我會重新替她做有關文件。」

  程嶺忽然說:「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馬吧。」

  郭仕宏答:「是,我愛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傑。」

  「結果殺身成仁。」郭仕宏無限感慨。

  程嶺說:「真是每個人都有傷心事。」

  「你呢,你最傷心是什麼?」

  程嶺低聲說:「永遠寄人籬下,養母對我雖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離失所。」

  誰知郭仕宏說:「明天海珊帶你去簽個宇,這幢房子便屬於你,有個自己的窩,就不會有那種流離的壞感覺了。」程嶺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隻紅心二,當郭仕宏吆喝說:「一對四一對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覆上牌。

  像她那樣環境,輸與贏已經沒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氣也只有程嶺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來開會,自上午九時到兩點半還沒散,也沒吩咐拿食物飲料進書房。

  終於阿茜前來報告:「門縫塞了這張條子出來。」

  程嶺打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請叫他吃飯」,字跡屬於郭海珊。

  程嶺嗤一聲笑。

  她定到書房門前,輕輕叩兩下,推開一條縫子。

  裡邊的郭仕宏暴喝一聲:「什麼人!」

  程嶺不動聲色,也不進去,在門縫外勸說;「好吃飯了,快三點啦。」

  郭仕宏聽得這把聲音,一帖葫,馬上輕化,過半晌,他清清喉嚨,「就來了。」

  救了那班又餓又渴又得聽教訓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嶺處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程嶺習慣早起,每朝與女兒在花園剪花插瓶,稍後,莉莉由車伕送到學校去,程嶺總覺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這孩子把內心世界隱藏得非常好,獨自在房裡玩洋娃娃,好幾個小時無聲無色,程嶺推開房門,她才轉過頭來,滿臉笑容,叫聲媽媽。

  像煞了程嶺幼時,她們都是存心來做人的。

  程霄與程雯抵達溫埠那日,程嶺並沒有去接飛機。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說:「今日你陪我到醫院,叫海珊早些來。」

  程嶺稱是。

  過一會他又想起來,「弟妹可是今天來?」

  程嶺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聲。

  他們一個上午都耽在醫院裡。

  這是程嶺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聲道:「你知道了也好,心裡有個準備。」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醫生說:「一年多來壞細胞都結集這幾個地方,不是擴散,也不會痊癒,手術沒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將來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過。」

  程嶺抬起頭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醫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輕輕回答:「半年、一年。」

  程嶺低下頭。

  「我們會密切注意他的情況,盡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邊穿外套邊問:「醫生可是說我活不久了?」

  程嶺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欽佩到五體投地,他願意跟她學習這一份輕描淡寫。

  回到家,車子還沒駛進車房,就見到一個人影箭似射出來。

  「姐姐,姐姐!」

  程嶺笑著下車,與程雯緊緊擁抱,這程雯,長高了一個頭不止,手大、腳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來。

  程嶺只是說:「又笑又哭,多醜。」

  這一下子屋裡當場熱鬧起來,阿茜早有先見之明,已到大宅去借來幫工一名。

  郭仕宏並不嫌煩,他獨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歡聚。

  一個人最要緊自得其樂,看程嶺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兒統在此,沒有一人與她有真正血緣關係,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興,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親情。

  不應計較時何用計較。

  程嶺叫弟妹稱郭仕宏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話要說。

  程嶺也趁機看仔細妹妹,只見一臉倔強之色,皮膚曬得黝黑,十分健康,頓時放下心來。

  她問:「郭先生是誰,是姐夫嗎?我記得結婚照片裡不是他。」

  程嶺微笑。

  「還有,那念芳怎麼會是你的女兒?」

  聽語氣,她不喜歡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愛護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個西洋人,可見決非親生。」

  程嶺笑著提醒她:「我們都不是親生的。」

  誰知這句話氣苦了程雯,她大聲哭起來。

  程霄探過頭來,「什麼事?」

  「妹妹鬧情緒。」

  那裡郭海珊正與程霄細談他的功課與志向,他啊了一聲,繼續話題。

  程嶺走到郭仕宏身邊,坐在一張腳踏上,言若有憾,「吵壞人。」

  郭仕宏笑,「家裡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西施輕輕走過來,程嶺將它抱在懷中。

  她把煩惱暫且拋至腦後,命運雖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會得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也就是一名贏家。

  這時她聽得郭仕宏問:「程嶺,你願意同我結婚嗎?」

  程嶺一怔,「我的離婚批准了嗎?」

  郭仕宏頷首。

  她笑笑,「那,隨得你好了。」

  結婚有保障,婚後他的財產一半自動屬於她。

  程嶺並不貪錢,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錢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過來說:「程霄絕對是一塊讀書材料,看到這種優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這裡有的是好學校,如嫌不足,還可以送到美國去。」

  那天晚上,程嶺夢見養母。

  程太太滿面笑容,推醒程嶺,「領兒,謝謝你。」

  程嶺訝異,程太太一點不顯老,而且那襲縷空花紗旗袍永遠適合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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