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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誰?」

  「那日你到華仁行來,臨走出門上車,不是有一輛車子駛進來嗎?」

  程嶺想起來,是有這麼一部黑色大房車。

  「車裡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見了你。」

  程嶺不出聲。

  「程小姐,我在外頭等你。」

  程嶺點點頭。

  她一個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動也沒動,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麼久,彷彿沒能請得動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為人家未必會等她。

  她剛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進來一個人。

  這人她認識。

  那就是印三那個女人。

  程嶺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或者姓名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今日,她穿著一套從前約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隻籐籃,裡邊大概裝著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燈下,程嶺終於看清楚了她,這個女子原來染有毒癮。

  白色衣服也許由人施捨,穿在她身上有點諷刺,不過不要緊,衣服與她面孔一樣,早已蒙著一陣霉氣。

  這都不能再叫程嶺驚異,可是接著她還是顫抖了。

  原來那外國女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只得五六歲摸樣,黃頭髮髒得打結,小小黃面孔,惶恐淺色大眼睛,小手小腳瘦瘦,扯緊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蹣跚地跟進來。

  程嶺張大了嘴。

  那孩子還以為母親會得保護她。

  程嶺落下淚來,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她冷眼看她們母女,其實地同她們一點分別也沒有,同樣淪落在慈善機關等待施捨。

  程嶺怔征地看著那個孩子。

  那小孩發覺有人注視她,居然擠出一絲笑。

  程嶺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帶到程家,也大約這麼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養活她,她記得要笑,笑才能討好別人。

  她一見到程氏夫婦,也馬上就笑了。

  記得程太太一直說:「唷,我們有緣分,這孩子一直笑。」

  只聽得那女子輕輕對女兒說:「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別處去。」

  對,此處只收留華女。

  「有人會給你吃,給你洗澡,我明日來領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個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癮上來了。

  那小孩瑟縮著。

  程嶺站起來,摸出一張鈔票,遞給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點呆,連忙收起錢。

  程嶺問:「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點點頭。

  「她父親呢?」

  女子黯然答:「父親是中國人,不要她,同別人結婚,把我們攆出來。」

  「那是幾時的事?」

  「去年八月。」

  「你們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時在酒吧遞酒,不能帶孩子……」

  「孩子要上學。」

  「我知道,這次來,是把她交給政府,我不能養下。」

  程嶺輕輕問:「她父親完全不理嗎?」

  「厭了,當我們像垃圾一樣。」那女子麻木地說。

  程嶺不語。

  「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說:「你也是中國人,你願意領養這個孩子嗎?」

  程嶺訕笑,沒想到會與陌生人攀談起來,「我自己也沒有家。」

  「可是你年輕你漂亮,你會有辦法的,呵,我也曾年輕貌美過……」她低下了頭。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嶺。

  到這個時候,程嶺已經完全知道她該怎麼做。

  那女子腳步踉蹌地離去。

  她訕笑一會兒,也站起來走到門口。

  滿以為郭海珊已經走了,可是沒有,他坐在車頭,在喝紙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嶺十分佩服。

  他見她走近,立刻下車來。

  「程小姐有什麼吩咐。」

  「郭先生,我有話想說。」

  「程小姐切匆見外,我還有些擔待,你有話儘管對我說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嶺咳嗽一聲。

  「程小姐上車來,車裡比較靜。」

  程嶺整理一下思緒,開口說:「假如我不回去了,不會有麻煩吧。」

  郭海珊立刻說:「法律上所有細節我們一定擺得平。」

  程嶺有點為難:「當初,我收過他們一些聘金,我想……歸還他們。」

  郭海珊忽然笑了,「這一年來你不是已經履行了你的義務嗎?」

  這是真的。

  郭海珊輕描淡寫地說:「你並不欠誰什麼,以前種種,一筆勾銷。」

  「我在香港,還有弟弟妹妹。」

  郭海珊更加意外,「我聽說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沒想到他的語氣同印三會是一模一樣。

  程嶺說:「我們十分友愛。」

  「你想接他們過來?」

  程嶺點點頭。

  「沒有問題,前來升學也好,會替他們盡快辦理手續,你放心。」

  程嶺欲言還止。

  「還有什麼事程小姐?」

  程嶺搖搖頭,「沒事了,我想看醫生。」

  「明天一早替你準備,程小姐我陪你進去拿行李。」

  程嶺只得一隻布袋,身無長物,同那個有毒癮的洋女沒有分別。

  那小女孩仍然倦縮在一角。

  程嶺對郭海珊說;「你看她多可憐。」

  郭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兒。」

  「父母都不要她了。」

  郭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類此個案是極多的,母親通常是烏克蘭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間工作,容易接觸到華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幾十個華人家庭,其餘統是獨身漢,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尋慰藉,可是言語風俗不通,又不願同她們結婚。」

  「這孩子的前程會怎麼樣呢?」

  過一會郭海珊回答:「大約也回到酒吧去。」

  「可憐。」

  郭海珊不語。

  程嶺說:「也許我可以幫助她。」

  郭海珊笑,「程小姐,養得一個,養不了十個、百個,這樣的孩子,在溫哥華是極多的,我們走吧。」

  程嶺點點頭,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門去。

  在門口,她抬起頭看,「今日月色真好。」

  郭海珊訝異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賞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見她仰起精緻的面孔,膚色仍然晶瑩校潔,在唐人街醃髒地生活了一年,彷彿絲毫不受影響。

  他耐心地等她賞月。

  其實程嶺希望印大會在最後一分鐘趕到。

  她想同他說最後幾句話。

  但是印大始終沒有出現,程嶺沒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車子。

  第六章

  印大是叫什麼畔住了呢,可是老三不肯跟他前去接程嶺?說穿了,其實最簡單不過。

  有人不想他們兩兄弟再見到程嶺。

  印大找到程嶺之後,忽忙趕回庸人街,到了家,搶掉印三手上的啤酒瓶,「找到她了,快跟我去,求她回家。」

  印三推開兄長,「我做錯了什麼,要向她陪罪。」

  印大勸道:「見了面再說。」

  印三醉醺醺,「你真是緊張,一聽她不在,急得團團轉。」

  印大歎口氣,「你別嘴硬,你何嘗不急。」

  這時印三亦掙扎著起來,取過外套,「來,我們當面去問她,為何不辭而別。」

  他若不關心她,也不會借酒澆愁。

  可是印氏兄弟的車子一駛離唐人街,就與一輛小貨車對碰,撞凹了車尾。

  印大覺得那輛貨車簡直是追上來撞他們的,雙方都沒有受傷,可是那意大利司機堅持報警,警察一來,先聞到印三身上酒昧,認定是醉酒駕駛,一起帶到派出所。

  這時印大動彈不得,一味於著急,沒想到一扣留就是半日,到了晚上,忽然有人來與意大利漢子講了幾句話,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承認是他的失誤,願意賠錢。

  印大也算是老江湖,知道其中有曉溪,只是狐疑。

  他們又急又餓又渴,自派出所出來,連忙召計程車去接程嶺,可是到了那裡,已經人去樓空。

  問起來,那裡的義工還笑嘻嘻說:「她丈夫來接了她走,咦,你們又是誰?」

  印大頹然,印三則呆若木雞。

  他也沒見到他的女兒,那個孩子被保母帶去洗澡,不知生父就在大堂。

  她確是他的女兒,卻與生父緣怪一面。

  有留下地址嗎?沒有,這個慈善機關每日往來的貧弱婦女何止一百數十,換句話說,程嶺已全無蹤跡。

  程嶺那時正坐在郭海珊的車上向格蘭湖區駛去。

  郭海珊一句也沒有提到印善佳,他眼內根本沒有這個人,都說最看不起一個人,是當那個人不存在,果然。

  郭海珊並無批評印三是個粗人,也沒說跟著他,再過三十年,最好不過是在唐人街一家小店裡做外賣生意,往壞處想,此人吃喝膘賭,店可以輸掉,妻女可以不要。

  郭海珊真令人舒服,他從頭到尾,像是不知世上有印三這個人。

  程嶺當然做不到。

  一年下來,她已看清楚她不過是印大引渡過來的一隻牛,他若善待她,吃苦也有個代價,怕只怕她年老色衰,他待她便如那洋女一般。

  程嶺雙目有點呆,看著窗外不語。

  弟妹不知有無信到,他們生活如何?程雯做起家務來,十隻手指全是拇指,程霄又貪吃,她走了那些日子,一定苦了他們。

  郭海珊看了程嶺一眼,覺得她十分鎮定,於是開口:「我表叔叫郭仕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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