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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坐在一角,臨近記者席,聽她有什麼話說。 朱雯開頭時說,她要感謝觀眾多年的愛戴,以及記者朋友的捧場,諸如此類。 後來話鋒一轉,她接著說:「……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頭,婦女的最佳歸宿不外是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記者群聽到這裡,略略騷動,竊竊私語。 我張大了嘴,這傢伙,看樣子又要宣佈同我結婚了。 我站起來,走到「出路」處,預備隨時尋門而出。 誰知朱雯接著說下去:「……我決定退出這個圈子,同時借此機會同各位宣佈:我要同靳志良結婚了。」 說完她看著靳某甜甜一笑,兩人握緊雙手。 我呆住。 記者群為之聳容,嘩然,衝上去拍照。 真是戲劇人生,我坐下,這是什麼時候做出的決定? 我非常惆悵,擰擰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夢。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當然是明智的選擇,但消息公佈得這麼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這些年來,雖然被她們纏得慌,但卻也熱熱鬧鬧的過,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圍我,日子怎麼過? 最覺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見記者紛紛發出問題,朱雯笑得猶如一朵春花,面孔益發嬌美。靳志良多年的心願得償,也興奮得說不出話來,只落得我斯人獨憔悴。這個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時候吵死,小妹嫁了靜寂至死。 怎麼辦?一時間耳邊嗡嗡作響,覺得這個打擊太大。 我終於站起來,悄悄走到門邊。 剛想按電梯走,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宋醫生。」 一轉身,是靳志良。 第八章 我盡量把聲音裝得自然,「你怎麼出來了?」 「讓朱雯去應付他們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們倆高興。」這是由衷的話。 「朱雯說你大力勸她結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來。 「當然要結婚,」我順水推舟,「這麼好的對象,打著燈籠沒處找,她還等什麼?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顧她。」 「這我曉得。」靳志良與我緊緊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麼就紅了。 「朱雯有你這樣的大哥,就是萬幸。」 「星路,」朱雯也來了,「星路,來,我們一起喝杯東西。」 我擁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過來,拍他的肩膊。 記者群追出來,「朱小姐,這位不就是宋醫生嗎?」 我低聲說:「我先走一步,賢伉儷記得請我喝喜酒。」 我見電梯門打開,便乘機溜之大吉。 真沒想到朱雯的思想終於搞通,送一件這樣的好消息給大家。 我走到街上,給涼風一吹,才清醒起來,趕回醫院。 晚報出來的時候,我在言聲那裡朗誦朱雯宣佈的新聞。 劉姑娘問:「你少一個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說我與這幾個女孩子的關係,是不可能的事,劉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裡。 董太太出現。 她放下鱷魚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發坐在我們對面,怔怔地落下淚來。 「董太太,又什麼事傷心?」劉姑娘問。 「下星期我們就動身到波士頓去,倘若那邊的醫生也診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別這樣。」劉姑娘勸慰她。 「我對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懺悔起來,「在這件事發生前,我從沒好好的與她坐下來說過話。」 許多父母都是這樣,許多夫妻也這樣。災難來臨之前從不說話,有什麼事發生就一拍兩散,也懶得應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無懼色的應付事實。 她又說:「言兒一直是寂寞的;沒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隨著她爹到處跑,為做生意忙,把她丟下在這裡唸書……此刻想起來,幾次三番要吐血。」 「她還年青,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劉姑娘說。 「二十多歲了,一個有病的女孩子,你說她還有什麼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飛到美國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嚕嚕囌囌地直訴苦,說了一個多小時,劉姑娘的雙肩滴滿耳油。 我們表現得很容忍,不止因為我們是她的僱員,而是因為我們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劉姑娘噓出口氣。 她說:「弄得不好,我們就得服侍這孩子一輩子。」 「別這樣說,千萬別這樣說,」我變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現實。」劉姑娘說。 我確是那樣的一個人。 將來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會做兒科,專治傷風。那也不行,傷風引起的併發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險,還是會緊張,死細胞,傷感情。唉,做什麼醫生。 大澄約我午飯,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見她。 她穿得很隨便,面孔上也沒有什麼化妝。 我訝異,「你怎麼鬆懈下來?平時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與皮鞋不配對,圍巾與大衣也不成套,怎麼搞的?」 「朱雯要結婚了。」 「朱雯結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說,「我們三個人斗這麼久,忽然之間,她上岸去了,我們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現在少卻一個假想敵,怎麼會好過?打扮整齊也無處顯威風,可是這樣?」 她不出聲。 「你可以專心與定華鬥。」 「同奚定華鬥?她可憐兮兮的,鬥什麼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華怎麼想?」太澄忽然問。 「想什麼?你怎麼說話一團團的。」 「定華對朱雯的婚事怎麼想?」 「我還沒見到她,我怎麼知道。」 「你們不是天天見面的嗎?」太澄說。 「幾時有這種事。」我否認。 太澄說:「星路,我心情很壞,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為你的病人時,就太遲了。」 我不出聲,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壞得不能再壞。 「下班我來你家。」 「你可以來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會心莞爾。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時候,我一定送一幀畫給你。」 我別轉頭吐舌頭,那我情願一輩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們晚上再見。」 我拍拍她肩膀,「別氣餒,你不是為朱雯而活的。」 她歎一口氣。 人很少為自己而活,不是為所愛的人,就是為所恨的人,我呢,我則為我的病人而活。 說得太偉大了。 那夜我準時到太澄那裡去。 很意外,飯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說:「討厭,不識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麼人?」 「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在加拿大小鎮內住了一輩子,忽然回來探親,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麼年紀?」 「誰關心,人像木頭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們出去吃,來。」 「既來之,則安之,人家是老實人,別恃寵生嬌。」 太澄卻耿耿於懷,她原本大約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此刻添增一個不速之客,變得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會替我們介紹,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閣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氣禮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著嘴說:「一表三千里。」 「很久沒回來了吧?」我搭訕問。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幹哪一行?」我也不過是客套。 「我在猩市國立美術館做助理館長。」他笑笑。 我肅然起敬,看樣子他並非真傻,只是不與大澄計較。 太澄一聽,對這個表兄產生新的興趣。 「是嗎,你管哪一個部份?」她問,「東方藝術部?」她想當然。 「不,現代美術作品。」周說。 「啊!」太澄驚喜地說,「那麼你得看看我的畫,給我中肯的意見。」 周永良大吃一驚:「你畫畫?」 「是呀,」太澄驕傲地說,「我從事美術已經有十年。」 我連忙把眼睛轉到別處去,不與太澄正視。 周表兄說:「那麼得先睹為快。」 太澄推開碗筷,「真的,你要給我批評指教。」 我想避席,誰知太澄說:「星路,你也一齊來,我想明年到歐美開畫展,也許表兄可以給我一點幫助。」 我聳聳肩,好個勢利的傢伙,忽然又成為她的表兄了。 我見避不過,便只好跟著他們進畫室。 太澄的畫一張張擺在畫室一角,一亮燈,我幾乎沒立刻閉上眼睛。 只聽得太澄的表兄一聲驚呼。 太澄還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聽讚美之詞的樣子。 我覺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過去。 誰知地說:「這是你畫的畫?」 大澄愕然:「當然,」她笑,「你以為是槍手畫的?」 「這些畫怎算畫?」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來從無人告訴你,你在這方面沒有天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