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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一摸,可不是。

  連忙叫太澄替我拿藥箱來,我取出藥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麼方便。」

  我定下神來,「太澄,是你。」

  她既好氣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氣?」

  「氣,怎麼不氣,」她悻悻然,「把你當大哥一樣,二十年來你都不對我說真話,一直騙我。」轉口我都變成她們的大哥。女人的一張嘴。

  「我沒有騙你,OK,我承認沒說老實話,但我從來沒騙你說你的畫同畢氏並駕齊驅。」

  「你真壞。」

  「我不承認。」

  「你狡辯。」

  「太澄,你原諒我。」

  「我不原諒你,會來看你嗎?」

  我鬆口氣,乘機說:「太澄,給我喝杯水。」

  她給我開水,扶起我,我一口氣都灌下去。

  「可憐。」太澄說,「平時大把人圍著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沒人照顧。」

  「什麼時候?」

  「才晚上十一點。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個腮都是滾燙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華要嫁人。」我說。

  「是,她告訴我,我馬上決定把我那只鑽表送給她,她一直喜歡,等朱雯回來,我們會得商量一下,看看怎麼替她慶祝。」

  「怎麼,你們言歸於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這人,說什麼話?我們一直都很要好。」

  嘿,聽聽她語氣!

  女人。

  睜著眼睛說謊話面不改容呢,豈有此理!

  她說下去:「她們兩個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輕輕說,「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

  「你還在訴若?」我說,「那麼其他的人怎麼辦?」

  「我同表哥談足一個晚上。」她說。

  啊,我驚異,她沒有把他抽筋剝皮?器量比我想像中大呀。

  「表哥說我如果真的喜歡畫畫,那麼就得下苦功,那麼就算沒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嗎?」這不是假話,王太澄這個名字在畫壇確不是無名之本。

  「你還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尷尬的笑。

  「表兄叫我進修。」

  「進修?怎麼進修?」我好奇。

  「進學堂去學呀。」

  「還來得及嗎?」我衝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說不定我三十歲才開竅。」

  「對,」我笑說,「摩西婆婆八十歲才成家。」

  「你真是壞,星路,現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麼地方的學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術館。」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頭來。

  她終於找到她應該走的路,她終於找到她應該跟的人。

  她站起來,「星路,你沒想到吧?」

  「他是個好人。」我只得說。

  「我喜歡他老實,只有他不領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訴我,我的畫似黑猩猩的習作。」

  我忍著笑。

  「黑猩猩!」太澄說,「他為什麼不說拂拂?猢猻?猴子?為什麼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較高,他不是個沒有知識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頭丟我。

  我問:「那你幾時動身?」心中有不捨之情。

  「我有北美洲兩國的十年旅遊證件,隨時出入,非常方便,到那邊買間房子轉學生護照即可。」

  我的天,口氣那麼大,彷彿到什麼地方必須把房子也帶過去,住租來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樣子,我聽著倒抽一口冷氣,難怪這些年來沒有男人敢追她,現在總算來一個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趕,唔……讓我問問表哥再說。」

  表哥表哥表哥。

  嗚呼,我的地位已經被人取替,我黯然銷魂。

  總而言之,她要去讀書進修。

  太澄畢業後也在美國念過大學,貴族女子學校,學費比人家貴四五借,混了兩年,膩了,打回頭,始終沒取到證書,她也不在乎,藝術家怎麼可能俗氣到做完一件循規蹈矩的事呢?

  「那時候你念什麼?」我想起來問,「你從來沒提過。」

  「念什麼?」她朝我陝陝眼,「念吃喝玩樂。」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開始還不遲,像你這種天之驕子,愛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夠的自由。」

  「你真的那麼想?」

  「我騙你做什麼?」我說。

  「你騙得我也夠了。」她說。

  第十章

  這件事她永遠不會真正的原諒我,我知道,我也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來看你。」

  她走到門口,又打回頭,「記得銷門。」

  我笑著向她揮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像中的較重,起不得床,告了兩大假。

  真沒有良心,這三個女孩子都沒有來探訪我。

  朱雯在蜜月,當然沒可能來。

  定華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顆心另有所屬。

  我覺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們還為我欲仙欲死,爭個你死我活、忽然之間又隨人去了。

  感慨悵惘之餘,真想看佛經度日。

  我煮了一鍋飯,用罐頭來送,翻煮又翻煮,終於飯成為稀粥,吃得欲嘔,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嘗到。

  我還掛注董言聲。

  等我病好了,她也該被父母帶走。

  屆時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賣色相,沿門兜售,反正她們都喜歡好看的男人,而漠視他們的靈魂。

  才病兒日,便像個蓬頭鬼似的,于思滿臉,一梳頭,頭皮屑紛紛落下。

  我大吃一驚,怎麼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飾。

  我搔搔頭皮,回到床上,看武俠小說度日。

  有人敲門,我跳起來,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華?

  我連拖鞋也來不及穿,我掙扎去開門。

  是鄭醫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這個老太太來看你。」

  我調笑,「不管了,多日不見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狀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張嘴。」她指我一下,「給你帶吃的來,曉得沒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淚流。

  「對,我的病人怎麼了?」我問。

  「她父母已替她辦妥出院手續。」

  「什麼?」我頓時食而不知其味,喉嚨像是被鉛塊塞住也似的。「我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不通知我?」

  「院長知道便行,何勞於你?」

  「言聲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對她的感情,有點怪怪的,早已超越醫生對病人應有的態度。」

  「我是鬼醫,畸醫,怪醫,好了吧?」

  她不出聲。

  「真的出了院?什麼時候接走的?劉姑娘呢?」

  「劉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鄭醫生沒好氣,「你鎮靜些。」

  「什麼?」我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頭壓住面孔,嗚咽起來。

  「喂!年輕有為的醫生,怎麼會這樣子?」

  「言聲呢?」我在枕頭下發問。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國。」

  「他們趁我生病飛甩我,解雇我。」

  「別胡說。」

  我拿開枕頭,我說:「我要去找言聲。」

  「你發什麼瘋?」她說,「快給我躺下,我替你診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檢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這傢伙,快隨我去照調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發炎。

  不,心蝕。

  鄭女士叫來車子,把我載到醫院,照了調光。我掙扎著要去言聲的四○三房間。

  「早已人去樓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聲在那裡住了那麼久。

  現在四○三是一個肥大的女人,不知為什麼來療養,也許為減肥。

  見到我無故推門走進去,很想尖叫,我連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會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沒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連言聲都已離我而去。

  那只破音樂盒子,一定被他們丟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頭似有千個重壓。言聲以後的命運如何?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都會是我以後生活中的懸疑。

  唉。

  我捧著頭,心如刀割。別人離開我,隔一會兒我都可以忘記,像朱雯太澄定華她們,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幹十借八借,身邊又都有錢。但是言聲……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聲。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熱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覺時聽見自己口中喃喃叫「言聲。言聲」,以及歎息。

  傍晚下了一陣雨,空氣更加清涼。

  我狂歎,唉,言聲,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會與我說聲再見,不至這樣無情無義。

  夾著風雨聲,我聽到音樂聲,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夢,我睜開眼,呻吟幾聲,懷疑自己燒得迷糊了,撐起身子來,猛地看見一個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嚇一跳,揉揉眼睛。

  這是誰?不像太澄,也不像定華,身形好不熟悉。

  怎麼會有個陌生女子走進來?難道我又忘記關門?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瘋了。

  我有一絲害怕。

  「你是誰?」我提起勇氣問。

  少女轉過頭來,「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見了鬼似的自床上彈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聲,「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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