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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請你立刻帶文憑及其它證件到錦繡路一號來面試。" "現在?" "方便嗎?" "可以,我馬上來,一小時後可到府上。" 她洗了一把臉就出發,足足個半鐘頭才到那幢小別墅。 清流遲疑,這個女秘書不好做,每日交通來回時間已經吃不消。 一進門是小小會客室,女傭請她坐在那裡等。 半晌,那位程先生出來了,約六十餘年紀,穿唐裝短打、布鞋,在清流眼中,是個古裝打扮的人。 "程先生——" "叫我老程得了,我是劉太太的管家。" 清流唯唯喏喏。 他上下打量清流,"唐小姐,我想看看你的證件。" 清流立刻把證件呈上。 "嗯,條件不錯,為何不升學?" 清流笑笑不答。 老程有點不好意思,"是家境不允許吧。" 清流點點頭。 "劉太太的意思是,需要一份身體檢查報告。" "沒問題。" "這是指定醫生,費用由劉太太負責。" 清流大膽地問:"我可否見一見劉太太?" 文明世界,小夥計也有權看清楚僱主才上工。 老程沉吟一會兒,"我去問一問。" 他進去了。 清流一個人坐著,半晌不見回音,後悔多此一舉,乞兒還要意見多多,真正討厭。 女傭人捧出茶點,清流一看,是小小精緻的火腿三文治與巧克力蛋糕,管家十分體貼,她吃得一點不剩。 又足足等了大半個小時。 老程出來了,他低聲說:"太太剛起身,請隨我來。" 清流立刻抿一抿鬢腳,拉一拉衣襟,跟著老程走。 劉太太房間在二樓,一進去,是私人起座間。 窗簾都嚴密地拉攏,光線幽暗,清流的雙眼要過數秒鐘才能視物。 她與老程又站了一會兒。 然後,臥室兩扇門一左一右同時打開,清流吃了一驚,一輛輪椅由看護推了出來。 真沒想到劉太太不能走路。 清流停睛一看,驚駭地發覺那並不是一位中年太太,這劉太太起碼已有七十歲,白髮蕭蕭,用一方絲巾包裡,身上穿著考究的袍子,又乾又瘦的雙手擱在輪椅扶手上,可是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正仔細地打量唐清流。 清流站著動也不敢動。 老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與看護一起退出去,會客室只剩她們二人。 劉老太太開口了,聲音乾涸蒼老:"我叫劉巽儀,你可以叫我劉太太。" "是。" "你看見了,我行動不便,需人服侍。" 清流點點頭。 "你可願做這種工作?" 清流答:"我做得來。" "過來,近一點,在這張椅子上坐下。" 清流照她的意思做。 "平日,我不需要你。" 清流抬起頭來。 "下個月,我將乘船出海,需要一個遊伴照顧我,為期四個星期左右,換言之,這只是一份臨時工。" 清流不敢露出失望的神色來。 "不過,我可以付這個價錢。" 劉太太說了一個數目。 啊這幾乎是快餐店五倍薪酬。 劉太太又說:"況且,你可以乘船到地中海觀光,你去過歐洲嗎唐小姐?" 清流搖搖頭。 "不過,我得事先警告你,我體弱多病,行動不便,而且脾氣古怪。" 願意承認自己不易相處的人,到底還有良知,清流微微笑。 劉太太凝視她。 清流收斂了笑臉。 "檢查完身體,你可以先搬進我這裡,熟習一下環境與工作程序。" "是,劉太太。" "沒你事了。" 清流剛想退出去,卻又被她叫住,"慢著。" 清流轉過身去聽吩咐。 "過來。" 清流走到她面前。 "蹲下。" 清流蹲得同輪椅一般高低。 老太太忽然伸出手來,撫摸清流的面孔,她的手指有點顫抖,摸遍了年輕女郎的五官,在濃眉上再三巡視,然後,她擰她的面頰。 歎口氣說:"紅顏,紅顏。"別轉面孔。 清流站起來,感覺說不出的怪異。 老太太掀鈴喚人。 看護匆匆進來,把輪椅推走。 清流還聽得老太太輕輕說:"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臥室門已經關上。 清流回到樓下,老程咳嗽一聲,迎上來。 "怎麼樣,唐小姐?" "我願意接受這份工作。" 過一日算一日。 老程沉默一會兒,"太太的工不好做。" "我明白。" "你需處處忍著她一點。" "我懂得。" "太太心地其實不餒,為人亦算慷慨,只是現在年輕男女都說不會遷就。" 清流唯唯喏喏。 "你考慮清楚了?" "我斷不會中途而廢。" "非常好,我叫司機送你出去。" 回到家,清流吁出一口氣。 房東馬太太在等她。 "唐小姐,該付房租了。" "這幾天一定想辦法付清。" 馬太太笑笑,"我也有子女需要照顧,不等錢用,不會把住宅分租出來。" "是,是。"過兩日,醫生把健康報告送到劉宅,老程在電話中對她說:"唐小姐,你可以隨時來上工。" 清流十分歡喜,"我即日可以來。" "劉太太要求你簽署一張簡單的僱員合約,在這四個星期內,你不可中止服務,否則,需要賠償一百萬。" 清流吞一口涎沫,"老程先生,我也有一小小要求。" "唐小姐請直說。" "我欠租,想付清款項才上船。" 老程沒想到她情況這樣清苦,只得說:"我可以私人先借一點給你。" "謝謝,謝謝。" 清流再到劉宅,心情完全不同,她沒有再見到劉太太!律師給她看過合約。 "如果劉太太對你的服務滿意,會多付一倍獎金。" 算是很公道,清流一揮筆,簽下名字。 過幾日,她就要乘船往地中海了,以後,以後的日子管它呢。 今天的危急總算已經大步跨過。 "唐小姐,你明日可以搬來住,我先帶你去看看捨宿房間。" 房間在另外一幢小小屋子內,看仔細了,原來是車房樓下,亦系地庫。 清流自嘲地笑了。 始終擺脫不了地庫,不如改個綽號,叫做住地庫的姑娘,現成就是一篇小說的名宇,也許,還能改編成電影。 可是小小樓梯走下去,發覺小房間整潔光亮,可享受半邊窗的光線,她又覺滿意。 老程說:"每日開飯時間分別是十二時與七時正,遲者自誤,要用車,預先同我講一聲。" "是。" "希望乘船回來劉太太繼續聘用你。" 清流聽了,受寵若驚,沒想到老程這樣看好她。 他又說:"你不過一時運滯,留落此地,放心,有一日會飛出去。" 清流不敢說什麼,低下頭微笑。 那日她出去付清房租,收拾雜物。 馬太太卻恍然若失,"搬走了?" 彷彿有點不捨得,當然不是真的,也許她只是在盤算,下一趟地庫該租給誰,男客還是女客,學生還是白領。 只一雙小皮篋就裝盡了清流的身外物。 其中有一幀小小的母女合照。 清流無限感慨,倘若母親有知,看到她如此吃苦,必定心如刀割。 她呆了一會兒,把照片收好。 馬太太又問:"有人找你的話,說你去了何處?" 清流微笑,"不會有人找我了。" "萬一呢?" 清流仍然笑,"不會有萬一了。" "那麼,若果王先生來找,我怎麼說?" 清流要過一會兒,才想起房東口中的王先生即她的前同居男友王遇信。 她的微笑並無援卻,"我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 她不怨他,不是他,她也會找個借口走出來,擺脫後母,她再也不願留在那個家裡。 第二天一早,車子便來接她走。 房東抱著孩子在窗前看著清流登上黑色大房車,不由得喃喃說:"真有辦法。"隔一會又自言自語添一句:"我,我可是在這裡呆一輩子了。" 保姆工作不好做已在意料之內。 照顧嬰兒已夠辛苦,看顧老人更加不易。 早上六時已被喚醒,看護逐一解說老太太每日需要服食的藥物,醫生的電話地址,以及起居飲食習慣。 "喚人鈴時時在最古怪的時候響起,"看護苦笑,"在衛生間也得提防。" 清流一味只是答應。 "我做了整整一年。"有點自豪。 "另有高就嗎?" 看護笑:"我要結婚了。" "恭喜恭喜。" "劉太太付的薪酬不錯,儲蓄一年,已夠嫁妝。" 清流連忙說:"怎麼能同你比,我只是個打雜。" 看護一高興,又教了許多秘訣:"她罵人之際,千萬不可搭嘴,只當耳邊風。" "多謝指教。" 鈴聲響起來,清流一留神,原來是配在身上的傳呼機。 "叫你呢。" 清流連忙趕去。 老太太坐在梳妝抬前,面孔像一尊臘像。 "會梳頭嗎?" 清流大膽踏前一步,"會。"若說試試看,一定會捱罵,已經在支薪了還說試? "唔。" 清流輕輕解開老太太頭上的絲巾,只見白髮似絲棉,一點力也沒有,前額禿得厲害,不知從何梳起。 一旁女傭人已將梳頭用品取出。 清流看到一撮假髮,心中才安定一點。 |